10/31/2012

真情實意的「不惑之旅」

陳維信

這些日子一想起要如何下筆介紹寫作四十年的文學友人林文義,我腦中頓時呈現「放空」狀態。是讓他著力四十年的毅力震懾?還是被他超過四十本的創作量驚嚇?直到9月2日那天下午,隨他帶領漫遊他從小生長的台北市中山北路三段、撫順街、天祥路、晴光市場一帶,而後在農安街的咖啡廳裡,他意味深長地提及那艘無人探測船「旅行家二號」,起初就蓄意展開無止盡不回航的旅程,我彷彿豁然開朗,何妨也來一趟「放逐太空」漫無邊際的飛行。

「歲月的洗滌與歷練,讓我學會不再濫情、感傷;事實上,我更能在靜靜想妳之時,反芻著妳我共處的往日時光,無論是歡笑或是落淚,都顯得那般的真純、可貴。」(〈傳真信──中年情書〉,《聯合文學》76期,1991年2月)這是他二十年前應邀為「戀人絮語」特輯所寫,是我當編輯兩年半後與他的文學初次邂逅。來稿整整齊齊謄清,句點往往不偏不倚就落在稿紙最後一格。這種近乎要求完美的態度,足證他十分看重遣詞用句,容或不自覺亦陶醉於駕馭文字的快感。這份百般追求美感的心志,其來有自。

寫作前十年為「模仿時期」
嚮往楊牧等人的散文之美
  年輕時最大的心願是要當畫家,他曾和偵探小說家也是漫畫家牛哥學漫畫,也當過「台灣卡通動畫之父」趙澤修的小學徒,是台灣開始學動畫的先鋒。他念念不忘曾參加陽光小集詩社(主要成員有向陽、苦苓、劉克襄等人),雖然他是唯一不寫詩的社員(直到53歲才開始寫情詩)。當時《陽光小集》詩刊社長向陽、總編輯苦苓等人,敦促他畫漫畫諷刺詩壇。(1980年代出版漫畫集《西遊記》、《唐山渡海──漫畫台灣史》等六冊。)

他在創作年表鮮少提到前十年,只列出:1970年首篇散文〈墓地〉發表於《民族晚報》。1974年第一本散文集《歌是仲夏的翅膀》由光啟出版社印行。"

他說無意規避,只因這是「模仿時期」。楊牧(葉珊)、沈臨彬、胡品清等人對他早期的創作影響最大。他毫不避言,〈多雨的海岸〉就是脫胎於他在散文這塊最尊敬的作家,楊牧的第一本散文集《葉珊散文集》的第一篇〈陽光海岸〉,因為那散文抒寫如此之美的功力,讓他驚豔。

1980年代,他常到國外旅行,事實上,有時是去打工。可能剛好遇上外國的通訊社要找一群打工的人,到正在戰爭的地方,譬如東帝汶、阿富汗……,他歷盡了語言不通的苦楚,也體驗到第三世界驚人的抗爭模式。
如今他已去過五十四個國家,在他的散文裡就能看到他到處飛行,可說是台灣最早寫旅行文學的作家之一。

自我區分十年一種風格
創作軌跡亦突出別種變動
  他在〈動靜幽然──文學與生命對話〉(2003)中區分「散文三十年」說:「自己來區別創作的三個階段,剛好是十年一種風格。」第一個階段「散文大多是吟風弄月而無社會關懷」,此時「自我的文學風格仍未確定,因而導致停筆兩年」。「1980年前夕,復筆的首篇散文〈千手觀音〉,藉以投石問路……。繼之的旅行令我原是封閉的心靈打開,同時台灣社會的民主、抗爭的衝擊,美麗島事件如星火燎原,一向怯弱、噤聲的自己,竟也不顧一切在往後的十五年逐漸融入其中,是旅行與政治全然蛻變了我的文學取向,這正是我的第二個十年,生命既是華麗亦是蕭索。人民、土地遂成為此後的散文主題。」他繼續述說第三階段:「1988年到1994年,可能是一生自許為最適意、抒放的歲月,那是我在《自立晚報》工作的七年,從政治經濟研究員、資深記者、副刊主編,自由主義、本土立場的報社容許我們發揮壯志,而少加干預,至今我仍心懷感激……。這期間由於副刊編務繁忙,散文規模逐漸回到婉約的懷人描景……逐漸回到內心的深邃挖掘,驚見又是自我的另一次散文的盛世,這是已近半百滄桑了。」

我卻在他的創作年表中發現,他的創作軌跡隱然突出另一種以十年為週期的變動:
1980年以〈千年觀音〉一文獲第二屆時報文學獎散文優選獎。漫畫《西遊記》逐期在《幼獅少年》連載。

1990年2月,自立報系印行短篇小說集《鮭魚的故鄉》,是作者第一本小說創作。
2000年7月31日,《北風之南》小說開始在《自由時報》副刊連載。

他頗具代表性的漫畫、短篇小說、長篇小說創作都出現在每逢十年的關鍵時刻。
他說知道自己沒辦法當好的畫家,就努力寫散文,至今寫了三十七本散文。那麼,向來以散文行世,為何會寫起小說來?

接受陳芳明、郭松棻指導
亟欲跳脫「苦悶的十年」


1986年夏天,他與作家林雙不到美國訪問,遇到了彭明敏、張燦鍙等儒雅的「海外異議分子」,也見到他心目中彷彿依稀認識的陳芳明。(後來陳芳明的名著《謝雪紅評傳》的後半段即在他擔任《自立晚報》副刊主編時刊出。)
1995年4月,應施明德先生力邀,任國會辦公室主任。
1995年底,他到紐約,登上聯合國大廈第二十三樓,「終於與傳說中的小說家郭松棻握手相見」。
1997年後用過約十年的時間待在電子媒體。主持過人文歷史的節目,因為他喜歡旅行。然而,為何要上Call-in節目?他說那是「以文學作家的好奇,想了解政治節目是怎麼回事。」

在那「苦悶的十年」,他試著用文學的心靈悄悄進行「窺探」。可是,這個企圖終究還是被識破。

習慣於「我手寫我心」的散文家這時坦言,「轉寫小說,是為了打開心結,為了切斷與政治的糾葛,如果用散文來寫,我怕我的情感會控制不了,所以必須寫小說。」
儘管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鮭魚的故鄉》風評頗佳,但他自己覺得「流於過度的意識形態而多少失去文學美質」。

2002年8月,第二本短篇小說集《革命家的夜間生活》獲金鼎獎文學類推薦優良圖書。
小說家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說過:「作家之於書寫,某些在於有過一個孤寂、不愉快的童年。」林文義說他的確有「不愉快的童年」,而第一部長篇小說《北風之南》「正是試圖斬斷個人童年夢魘之作」。

近二十年文學生涯,他接受陳芳明、郭松棻這兩位亦兄亦師「異議分子」的指導,後來決意全力把思緒放在散文上。

「1997年由探索文化出版的詩集《玫瑰十四行》,反倒像是十四首流行歌詞,詩的意念薄弱,結構不穩,都是促使自我往後幾年不敢再輕試散文之外的文類主因。副刊、文學雜誌亦早已將我定型於『散文作家』之類,似乎已成為文學烙印。」(〈動靜幽然〉)

2005年4月,日本京都回來,開始情詩系列書寫。
2007年由爾雅出版詩集《旅人與戀人》。

其實,他的散文裡,不時閃爍著亮眼詩句:
「側睡的觀音打個哈欠,山就翠綠的醒來。」(〈河口波浪〉,《聯合文學》115期,1994年5月)
「冷慄的三萬尺高空,雲成為旅行人視野的雪地,棉絮的層層堆積。許多許多年,自己是一朵宿命般的雲,悄然飄來,靜謐而去,曾經投影在一些女子的心上,卻又了無痕跡,忽然覺得,很累了,那麼,雲是不是要終止旅行?誰又能夠讓雲安然停駐?」(〈旅行的雲〉,《聯合文學》139期,1996年5月)

他在五十五歲時等於辭退所有工作,幸虧他母親以前做生意,家中綽有餘裕,「那你就努力做個作家。」母親的話讓他滿懷感激。

林文義說他永遠記得郭松棻說過「天生的作家是無政府主義者」,真正作家的良知是永遠不會和執政者站在一起的。郭松棻舉詩人聶魯達(Pablo Neruda)為例:聶魯達最好的朋友當了智利的總統,這位總統朋友派他到法國當大使,可是,後來聶魯達發現這個朋友不對,就起而抗爭。

聶魯達說:「愛這麼短,遺忘這麼長。」林文義盛讚這句話,認為它可解釋人間的所有事情,無論愛情、政治、現實、理想……,都適宜。


終於啟動大散文書寫
堅執「真情實意」的美感


「何以會執著於散文形式,行走半生?一是習慣於擅用的『我手寫我心』的表達方法,二是有意閃避詩、小說的體例混淆。其實捫心自問,是怕失去自信,若在詩、小說的領域中無法勝出散文,反會貽笑他人;多少呈露自我的不求變易以及不畏懼新的創作形式的懦弱吧?」(〈動靜幽然〉)

他說他既然沒有辦法變成最好的詩人、小說家,就努力當一個好散文家。「文學對於我而言是生命非常圓滿的修行。」他心裡帶著時常互相欣賞、勉勵、互動良好的四年級同儕,許多那麼好的詩人、小說家,一起邁向寫作四十年的文學之旅。

他認為散文還是要保持四個字──真情實意,心裡有「真情實意」時,哪怕有些東西是虛構的,還是會讓人覺得願意去愛它。「在真實裡面會反思自己。散文像一面鏡子一樣,在寫的時候就一直看著自己。文學像個魔法一樣,天使和魔鬼夾在兩邊,超過這一條線,可能變得很邪惡或很純淨。」

雖然寫了四十年,他卻愈來愈有自己永遠是新人的感覺。那是因為「每個作家的心裡都住著一個小孩。」
他把散文當作一個形態,就像雕塑,文字在他手裡好像土一樣,他能夠捏出自己希望的樣子。最重要的是,書寫的東西就是台灣這裡的感覺。

他記起很久以前前輩作家王鼎鈞在聊天時說「人一輩子要做就把一件事情做好」,他至少在散文這一塊,會竭盡所能戮力以赴。「最近這幾年我的文章裡面思考的東西比較多,我還是把它當作一個藝術,就像我年輕時沒辦法完成的畫家的夢,現在我只不過用散文來把它完成而已。」

2010年,也會成為他創作的關鍵時刻,他終於啟動〈未來的未來〉等一系列的大散文。因為他愈來愈不願屈就固有的題材,同時也是嘗試履行與同儕之間曾談過一、二十年的夢。他們說好有一天要寫長的東西,現在只不過是遲來的追趕。特別是與花蓮好友陳列,真正能談論文學,他倆有相同的背景,陳列曾當過民進黨花蓮縣黨部的主委。林文義語重心長地說:「政治人物的世界我們可以理解,作家不要去成為政治人物,那是他的懲罰。我寧可我人生的懲罰、宿命,是文學帶給我的,而不是政治。」對於文學創作,他還是抱著一顆非常虔誠的心,就像面對神一樣。

「我一直嘗試以映像畫面及圖繪乃至於詩的表現方式賦予文學多向的美感構成。堅信:文學美質在於將文字如魔術般的擺置、組合,如一組音樂,一幕戲劇。」(〈動靜幽然〉)年輕時想當畫家的心志,在體內逐漸轉型,造就他堅持不懈追求美感。
「旅行家二號啟航的年代,我還是懵懂初啟的青春年少,今時已至遲暮向晚之齡,彷彿依稀地兀然憶起;是啊,孤獨的旅行家此刻已航行到數千星雲外,或者早如流星消隕於漫漫太虛。」(〈未來的未來〉)雖然我無從知悉旅行家二號的行蹤,但我對於他矢志航向漫漫文學天空的「真情實意」了然不惑。
──本文刊載於《聯合文學》2010年10月號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