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輝龍
最能貫穿《目的地南方旅館》的隱喻,或許就是「旅館」──關於此,每個人腦海裡的畫面不盡相同,卻一定包含兩個最關鍵的元素:床和房間;而縱使我們對小說有千奇百怪的想像,肯定也有某些最吸引人的抽象核心是恆久不變的。此書收錄小說五十三篇,其題材寫法各異,呈現風貌殊別,難以一言概括,然確實都保有作者獨特的創意、想像力和幽默感。這位曾出版過十幾種著作,卻也在文學領域中銷聲匿跡了十數年的陳輝龍,此次將舊作重新整合出版,也是鄭重宣告著:他,終於回來了。
Q.消失了這麼久,許多年輕讀者想必對你感到陌生吧。你的經歷非常複雜,曾擔任雜誌美編、在報社工作過、當過許多藝術、影視公司的總監、創辦過電台和音樂授權公司……,我想請問,這次重新出版的這些舊作,當初是在怎樣的背景底下寫出的呢?寫下這些故事的契機又是什麼呢?
A.我做過的工作是很多沒錯,但其實並沒有很複雜。這些工作統統和「媒體」有關,包括音樂授權這件事。我二十六歲的時候,就開始在當專業經理人,生活很忙碌,但不是一般上班族那種規律的忙碌,而是每天要簽很多約,也有很多緊急狀況要解決。
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和別的公司談判,有可能臨時接到電話,就得要馬上飛到香港或哪裡去處理事務。那時候就是在東奔西跑之間,用零碎的時間把東西寫出來的。我常常坐飛機,或是到了國外要搭地鐵,又或是工作很匆忙要買個速食之類的,這種時候,我就很注意身邊那些上班族的談話。他們講的話都很好笑,像是一些感情困擾:「那個Richard怎樣怎樣……」,或者罵主管啊、抱怨工作啊等等。
我在很多不同公司工作,認識一些同事、祕書,可能本來覺得他們很謹慎、細膩,但偶爾聽到他們私底下的談話,才會發現原來他們就和廣大的上班族沒有兩樣。上班族有上班族的無奈,那個無奈講出來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不講又不行。但我自己又不是底層的上班族,所以也會看到一些高級幹部們的樣貌,比方說生活實際上是糟得不得了,但又必須維持著表面。
這類的生活觀察,仔細想想其實很有趣,而故事的靈感也大多是從這邊來的。除此之外,還有些靈感是跟我作的「媒體」有關,比方說採訪造成的誤會啊、斷章取義啊,有時候經過操弄,現實可能變得比小說更劇烈。這些事情也變成我喜歡的表現形式。對我來說,大部分的小說或者台語歌之類的,多半都趨於黑暗,憂鬱,悲情,訴諸這些好像對台灣人比較有效吧。可是我不是很喜歡這樣的社會。我也不是說想要製造歡樂,只是覺得,一般來說好像很難在小說裡表達幽默感,讓人開心。
Q.所以,你才會想要寫下《目的地南方旅館》裡面那些具幽默感、有點無厘頭也難以定義的故事吧。這本書中有大量的創意,請問實際上你是如何糅合不同的靈感、用怎樣的方法創作呢?
A.我想,最重要的就是酒吧。酒對我來說,具有能夠把腦中這些想法給順暢化、邏輯化的功能。因為我不太容易喝醉,所以就可以記得很多喝酒時發生的事,當然如果一不小心喝醉,那就另當別論了。
我記得最誇張的一次,大概是到東京要簽某個卡通的版權吧,那時候被招待去高級的居酒屋,我還第一次吃了馬肉。餐後大家意猶未盡,時間好像也才八點多,身邊朋友就提議立馬坐新幹線到京都晃晃,沒想到也很瘋狂地就成行了。一路上我們仍然一直喝啤酒,某位關西人開始懷念起以前在京都大學念書時期一間居酒屋的媽媽桑,後來,我們還真的去到那間居酒屋,繼續喝、喝、喝,喝到腦中一片空白,什麼都不記得了。隔天早上才發現自己在一個沒看過的客廳沙發上睡了一晚。那時陽光照進來,灑在臉上,我驚醒,看身旁所有的事物都是未知,不知道自己在哪裡,那瞬間實在非常可怕。突然有個媽媽桑出來,對我說:「你昨天喝醉了,是你朋友把你扛過來的。」像這種事情,就算講出來也不一定有人相信,所以這當然也變成小說的題材。
至於更實際一點的方法嘛,我平常如果想到故事裡關鍵人物的行動啦、外表啦,就習慣用一本筆記本寫下來,讓形象越變越清晰;然後會有另一本專門用來寫生活中有感觸的場景,還會有一本用來記下音樂等等,之後再從中選出適合的部分,互相搭配來完成作品。
Q.重新出版的《目的地南方旅館》輯錄了四本絕版短篇小說集。原先這些作品各自成冊,但這次整體又添加了新的書名。又,你在後記中寫到,這次重新出版的作品有經過「重編」。能否先稍微聊聊當初出版的情形是如何?而經過「重編」,在舊與新之間,你自己的心情又是如何呢?
A.書中的作品,其實都已經先在報紙副刊或雜誌上發表,像是舊版《每次三片》裡的就曾是《聯合文學》的一個專欄。後來是當時的時報出版主編吳繼文跟我討論,要用類似雜誌的方式集結,春夏秋冬各出一本,共四本,還搭配了一些購讀特典,像是一口氣預購四本可以得到簽名版、猜中之後的書名還有神祕禮物等等。
至於現在的重編,是因為當時沒什麼一貫的邏輯,只是寫什麼就發表什麼、出版什麼。但事隔多年後,漸漸會有讀者反映比較喜歡哪幾篇、認為哪些比較好或怎樣,這讓我也重新思考這批作品。
之後,我也的確認為,如果要把四本收攏,作為一整本書,或甚至是收錄五十幾篇作品的精選集,那麼當時最後出的《南方旅館》應該要擺到最前面,才更有整體性。這次還加了一篇後記〈Back to me〉,這有兩層意思,第一是「還我」,就是「把我自己還給我」;第二就像是後記裡面寫的,我去看了Bob Dylan的演唱會,但他唱到“Like a Rolling Stone”的時候,我一開始居然聽不大出來。
這讓我很驚喜,也想到自己──當然不是把我自比為Bob Dylan,只是說我體會到,在新的作品出版前,一些舊的作品如果能夠重新被新的讀者閱讀,真的會有不同的意義出現。就像Bob Dylan不一定是把“Like a Rolling Stone”這首歌唱得最好的人,但是只有他唱的「最有意思」,連我到現在聽這首舊歌,也能有新奇的感受。
Q.說到新奇,這些故事裡頗特別的一點是,有許多重複的人物,姓都是真實存在,卻不可能有人叫這種名字,比方說林木森、金魚、高麗菜、向日葵等等。這些看似同樣的人物一直在不同的故事、情境裡出現,造成了角色影影綽綽的多層次面貌和特殊的閱讀效果。關於這點,能否聊聊呢?
A.說到這個,其實幫人物取名字一直是我寫小說最大的痛苦。就像在靈感角落(按:2012年《聯合文學》四月號)那篇寫的,我的第一篇小說懶得幫女主角取名字,就把當時軍中死黨的名字「明智」加上草字頭變成「萌智」。但是之後的小說,就沒辦法一直用這種方式。我覺得,寫小說只要掌握了某些關鍵的邏輯跟技巧,例如對話、描寫、敘述等等,就能夠克服不少困難,可是關於人物是很有趣的。
比方說我叫陳輝龍,就算只改一個字變成陳輝一、陳輝二,或者只叫陳輝,都會給讀者完全不一樣的感覺,要捉摸那種微妙的印象很累。後來我就從這裡想出自己的辦法──讓人物的真名像綽號,最後成為一個代號。這就好像是,我有一箱布袋戲玩偶,每次拿同樣的木偶出來演不同的戲。因為,如果每寫一篇故事就要有新的角色,不只得要重新取名,還得要重新塑造角色的形象;而我用同樣的代號作人名,會在不同的故事間產生一種熟悉感,角色在每篇作品裡呈現,或者說演出的各種面貌,最後反而可以匯集、拼湊成一個立體的形象。
換另一種角度想,比如說楚留香,就算在主要故事之外還有前傳、後傳,但他到哪部小說裡都是楚留香;或者像蜘蛛人跑到《復仇者聯盟》漫畫裡也同樣還是蜘蛛人。可是我的小說,藉由讓人物演出不同故事,可以讓同一個代號的內涵變得豐富。
Q.但我想,這種角色的代號或許還能夠有另一種讀法。像是前一題舉出的例子,原本是「動物」或「植物」,卻被拿來當「人」的名字;又或者,讀過小說才會發現「南方旅館」其實也不是旅館而是船隊。這就有點像是小時候玩的遊戲,要看著藍色說紅色,或是聽到「左手」的指令反而要舉右手等等。關於這種言與義有落差的「錯置」創作方式,你有什麼想法呢?
A.除了你舉的例子,我還有寫過一篇〈雨中的咖啡館〉,但是「雨中」指的其實是一個想像的地名。類似這些,就比方說,在讀日文的漢字的時候,看到一個不懂的詞,我們可能會照著字面、用中文的理解方式去猜,但最後往往都不是那個詞在日文裡的真正意思;又或者,現代大部分的雜誌、新聞媒體都變成以圖為主、以文為輔的閱讀方式,但常常文的部分會用太多超高負荷的詞語,例如寫「很爽」、「好讚」,但配上的圖卻一點不讓人覺得如此。
我的意思是說,在這樣的情況下,透露出了我們對文字其實毫無想像力可言,什麼就該是什麼,尤其是對名詞的固有認知太強烈。比方說「壹咖啡」就是「壹咖啡」,代表平價、連鎖,但為什麼不能想像它是「壹週刊」的相關企業呢?我以前當兵的時候讀過一些軍事文獻,裡面也有記載類似你說的遊戲,但那是一種暗號的系統,像清末惠州起義時,溝通的電報裡頭,可能就會用家長代替清朝、用大房代替孫中山、用妾代替陳少白……,這種事情就非常有趣。我曾經想用這個概念來寫武俠小說,不過後來覺得這實在太累了。
但我接下來的計畫,會有一本新書取名叫「哪裡的罐頭」,「哪裡」是女主角的名字,「罐頭」是男朋友的名字。這本有點延續過去那本《不婚夫婦戀愛事情》,是情書的形式──「罐頭」寫給「哪裡」的情書。不過篇幅會更長,故事也會更詭異。
Q.光是聽這樣的設定,就覺得一定會是很有趣的故事吧。不過說到了「形式」,在《目的地南方旅館》裡,很多篇小說的開頭都明確地表示了一種「說故事」的情境,而且結尾常常是故事說完,小說就隨之戛然而止,不像一般鏡框式的結構還會回到說故事的現在。採取這樣的形式,有什麼目的嗎?
A.這大概也是當兵的時候找到的,寫小說的方法之一。我在各種團體裡面,比方說當兵,或是工作,其實都是很喜歡跟人來往的,所以平時常常會有這種情況:我走進餐廳經過這桌,發現這些人是我認識,也認識我的,然後我就坐下來,打打招呼,把想說的話說完,接著就很輕鬆地離開。
後來我想,這樣的形式其實本身就是很明確的。光是這樣敘事的形式,就足以構成「小說」,和其他不同的文類有所區隔。如此一來,就算內文只有一兩行,或者只有幾句對話,又或者是很輕薄的故事,加上了這樣的形式,作為小說,也是能夠成立的。書寫時,作者必須很刻意地決定自己要幹什麼,所以我才會讓說故事的角色這麼明確;但故事一說完,也就再沒什麼好說的,那為什麼不能拍拍屁股就走了呢?
而關於「故事」和「形式」,我在《目的地南方旅館》整本書也動了點心思。書最初的扉頁上,我寫了幾句自己編的口語英文,那其實是可以和後記合在一起看的;再加上封面的英文:a room: mega-stories,整體來說我想表達的概念,就好像是,有一個房間其實存在了很久,直到某天你才發現,突然把門打開後,從裡面就有很多很多故事跑了出來。
Q.聽你這樣一說,我不禁好奇,到底是什麼契機讓你「發現」那扇門的呢。這十幾年沒有新作,你在做些什麼,又為何返回小說的創作上?而就像你所說的,這次舊作重新出版,想必也代表了未來更多的創作計畫。最後,來談談這些吧。
A.沒有寫作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工作太忙碌,尤其是版權的工作,有時得和黑、白,甚至灰三道密切來往,沒什麼樂趣,又很傷神。我回來之前的兩年待在上海,再之前兩年在東京。像上海這種地方,變化大,而且非常快,像是把台北二十年的進展,濃縮在兩年之內,那種劇烈的程度,就像有時候我走下樓,某間店就突然不見,問了老闆才知道又是轉手租給別人,做九房東都賺。
不過,在上海的時候我開始用豆瓣網,和其他藝文愛好者有一些討論,那種正反意見的交流,讓我又有些得到撫慰,感到一種藝文的活力與新可能性。最後,在上海最後的那陣子,不知道為什麼,我時常夢到台灣,比方說醒來前我待在台灣的家裡,或是去老圓環吃魯肉飯,總而言之,彷彿是有種來自台灣的「calling」吧。另一方面,也就是我在後記〈Back to me〉裡寫的情況,工作結束了,那我繼續待在上海也沒什麼意義。
在工作上,外界的人來看可能覺得我小有成就,可是我自己不這麼認為。我其實是個很差的專業經理人,因為時間常常很緊迫,又要跟每個人談事情、要很快做出決定,所以講話總是很不清楚;但是我又常常有些點子,卻沒有時間好好溝通、規劃、實行。於是,現實環境中的挫敗,我只能從兩件事情得到慰藉。一件就是酒精,另一件就是小說。因為那些故事裡的人都不是「我」,可是我又都用第一人稱寫,所以效果就跟迷幻藥很像,讓我體驗到,也發展出某種不可能表現出來的「我」。
緊接著的下一本,預計就是先前說的《哪裡的罐頭》,再來應該會出版中短篇集,收錄之前刊登的〈第三次世界大戰來了〉,還有另外兩篇〈讓我悄悄對你說〉、〈消失的69號線〉,這些作品也都還會有些新的關心,新的嘗試。
◎受訪作家簡介
陳輝龍
祖籍北京,基隆生。曾任職許多媒體,並創辦許多新媒體。現專職創作。著有小說《單人翹翹板》、《不婚夫婦戀愛事情》、《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季節》、《寫給C》、《每次三片》、《南方旅館》、《雨中的咖啡館》和《照相簿子》、《摩登原始人》、《規矩游街幫》、《情緒化的情節》、《今天天氣晴朗》等書。多已絕版。2012年出版《目的地南方旅館》,合舊版《南方旅館》、《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季節》、《每次三片》、《寫給C》四部作品於一帙。
◎本文作者簡介
盛浩偉
1988年生,目前就讀台灣大學日文系,雙主修中文系。曾獲建中紅樓文學獎、台大文學獎、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小說獎等,作品存放於部落格「暮色逼近的雲朵之上」http://blog.roodo.com/crepuscu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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