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
緬甸是中國眼中的邊陲文明,是中國遠征軍的悲壯戰場,兩國關係遍布著迷人的歷史脈絡。
緬甸全國民主聯盟召開第一屆大會、萬事達信用卡安裝了第一台POS(銷售管理系統)機、離境表格被廢除了、新聞法案正在積極起草、第一家日報將很快誕生、汽車已塞滿了街頭……
在仰光,你感到一切都變得太快,舊秩序在瓦解,新嘗試不斷湧來。「你應該更早些來,天天有人在街上遊行」,不止一位本地朋友對我說。閉上眼睛,我幾乎可以想像那樣的場景,在壓抑了多年之後,人們要拼命表達自己。一切都那麼振奮人心,政治犯被釋放、新聞審查結束、反對派領袖昂山素姬的政黨再度集結,在每一場轉型發生時,總有一個曼妙的蜜月期……
我到來時,變化從政治領域迅速引申到經濟與社會生活,個人的創造力與慾望正被釋放出來。
在炎熱尚未散去的午後的小巷裏,坐在路旁的露天茶室內,這個城市總給我一種混雜的感受。在很多方面,它仍充滿異域風情。男人們穿著長裙式的「隆基」,常常當街展開再繫上,再在腰上打上一個突出的結;女人們的臉上總塗著白色粉末,這是本地的護膚品,穿著紅袈裟的小僧侶總端著黑缽四處化緣,不管你走到哪裏,佛塔與佛像總是抬眼可見。破敗與貧困仍四處顯露,那些英國人留下的紅磚樓無人理會,在日本早已淘汰的公共汽車仍開在路上,裏面擠滿了人,即使是五星級的酒店也要常備發電機,電力供應總是不足……但從城市的布局、那殘破卻壯觀的英式建築,你完全可以想像它昔日的輝煌。這個仰光,曾是東南亞最閃耀的城市,在新加坡、曼谷、吉隆坡尚不聞名時,它就已經以文化活力著稱。這個仰光被一個封閉政治制度所扼殺,陷入了漫長的停滯與衰敗。
在來仰光之前,我對於緬甸幾乎一無所知。依稀記得諸葛亮的《出師表》中有「深入不毛」一句,這「不毛」可能正是指向這個地區。不過,這一印象也正表明長久以來的中國中心論帶來的可怕後果,對於中國來說,緬甸與中國周邊的很多小國一樣,不過是文明的邊陲,我們無須了解。而進入了現代世界,它則是悲壯的中國遠征軍的戰場(到了仰光之後,我才知道緬甸人對於我們引以為豪的遠征軍多麼厭惡,正是這場遠征為日後緬甸的內戰埋下伏筆,而遲遲無法結束的內戰,則阻礙了緬甸種種發展與變革)。
而至於過去的二十年中,像很多人一樣,這個國家在我腦中印象都是定格於昂山素姬,是一幕道德劇。當讀到她對於極權體制的分析,對於反抗的追問時,你感到一種深深的觸動。我還記得她在一九九一年的文章中對於恐懼的描述:「生活在一個否定基本人權的制度內,恐懼將成為每天的命令。恐懼被囚禁,恐懼被折磨,恐懼死亡,恐懼失去朋友、家庭、財產或生存手段,恐懼貧窮,恐懼孤獨,恐懼失敗。」而她相信生活在這樣的制度中,革命本質是精神上的革命,「一場僅僅要改變政府政策與制度以提高物質水平的革命,不會取得成功。沒有一場精神革命,那些創造舊秩序的邪惡力量會依舊運行,對於改革與新生的進行不斷造成威脅。僅僅去呼籲自由、民主與人權是不夠的。鬥爭還必須有一種決心,去為真理而犧牲,去抵制慾望的腐化影響、脆弱、無知與恐懼」。與捷克的哈維爾一樣,昂山把抗爭的實踐與哲學完美地結合在一起。
但當我站在仰光的街頭,才真實地意識到這個國家發生的一切是如此的複雜。緬甸的民主轉型不斷被動人地描述,描述者卻往往忽略了它複雜的背景,昂山素姬引人欽佩,但沉浸於她的個人故事則實在有失中肯。而緬甸與中國的關係,則更是遍布著迷人的歷史脈絡,它足以折射出中國自身的特性——它常是令人不悅的。
人類的歷史往往充滿了意外。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馬尼拉與仰光,曾是亞洲最富裕與富有希望的城市,它們卻暗淡了。而身處此刻的仰光,倘若再過二十年,它再度大放異彩,分析家恐怕要總結出一整套嶄新的緬甸模式——和平的政治變革、高速經濟發展、穩定的社會秩序,這三者是如何相互保障的。屆時,此刻志得意滿的中國,恐怕才能對它表現出真正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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