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畢竟活得好好的。也似乎睡得頗好,數十年來認真跑步,認真寫書、喝啤酒、聽爵士樂。繼續帶他的身體與意念構築一部一部文字的城堡與迷宮。
有些問題你永遠找不到答案,且它誕生時你不免疑惑:這算甚麼問題?但你就是會被這沒有答案的問題所困。無聊無解的問題。
譬如,有學生問:村上春樹為什麼在南歐寫《挪威的森林》?如果是在英國、日本或台北,他還寫得出?他寫出來的,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一度我以為,學生想問的是其他問題。「不,我想問的,」學生說:「就是這個。」
村上畢竟寫了這書,在南歐。許多朋友嗜讀他的散文,但為他的小說所苦,覺得被他的小說拒絕了。他們喜歡他散文裡的啤酒味,沒那麼多堅硬思考人生為何一定得這般、而不那般的嚴肅辯論。那會讓人想到某些眉頭深鎖、目光蹲在咖啡杯邊緣,眺望一碗墨褐色的湯汁而費力思索時間、宇宙該如何被觀看的文青。
村上也有他自己的謎團。雜文《遠方的鼓聲》:「寫長篇小說時,我每次都在腦子裡某個地方想著死這件事。那印象會緊緊黏貼進頭腦周圍的皮膚裡去,……在早晨醒來的這個小小時刻,我感覺到這種死的高張。就像遠方的海嘯般,令我身體顫動。我藉著寫小說,逐漸下降到生的深處去。順著一小道梯子,我一步、又一步地降下去。」
寫這段文字時,村上在與日本的溫度氣息迥然不同的義大利,同時寫《挪威的森林》,女主角直子被種種無法穿透的與死相近的意念所困。她的深淵,也許很少人靠近,也無人能拯救。我們唯一明白的是:真的有人那麼痛苦。
是原先擾動作者的某些意念(他的精神體質、過往種種),讓他創造了直子這個角色?還是困擾直子的那些念頭干擾作者,使他筆下那顆冰封了好幾層,再尖利的筆鋒也鑿不穿的心,讓離開小說的作者心頭仍殘存些意念,就像果汁飲盡的空杯傾注開水,仍有餘味?或那是絞盡腦汁之後的,深度疲倦的狀態……。
或這是個彼此糾纏而無從溯源的問題。當時作者專注於寫《挪威的森林》,也專注地看,「死」的念頭浮湧上來。沒甚麼情緒而以比常人冷靜許多的目光注視著,然後形諸於文字。攤在讀者面前的,已是作者藉由小說與雜文兩種形式,為我們分別展演了某些時刻裡,流經他內心的某些光色與暗影。
也許我們都曾這樣,無法明白那些或深或淺的無端心緒從何而來,時間一到或像煙一般飄散,無從追蹤記憶;或悄悄萌生新的樣態,四處遊竄,尋覓與它有緣的眾生,使他們憂煩,使他們騷亂。
村上畢竟活得好好的。也似乎睡得頗好,數十年來認真跑步,認真寫書、喝啤酒、聽爵士樂。繼續帶他的身體與意念構築一部一部文字的城堡與迷宮。他也讓我們看見,意識之流裡瞬間浮出的,因書寫者在岸邊捕捉垂釣,留下了某些可被審視、咀嚼的精神體驗,經由讀者們交織表述,慢慢地一座可堪辨認的浮島,就這樣被指認出來,唔,它在那裡,它長那個樣子。儘管我們知道作者創造了它,卻不一定明白,他用了甚麼辦法拉出那座冰山,是誰要他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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