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6/2014

不願成熟的反抗者

高翊峰

週日,晚間11點前後,我從拒馬的縫隙,離開行政院了。

那一刻,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壓迫著心臟。不是全然的憤怒,也不是完整的壓抑,在那感覺裡,我知道,還有理性。但對於這份理性,我對它,充滿憤怒。我清楚知道,我不再是那些太理想、太浪漫、太執著的學生,不可逆地,我長大成為一個無法解決問題的成年人。

稍早的8點前後,在臉書上看到學生輕取攻下行政院,我試著第一時間趕回現場。因為這個動作,打破原本在立院的僵持,開啟了成人世界的藉詞系統。回到現場,學生已經翻過拒馬,攻陷占領。政院正門的拒馬剛被打開不久,我跟著學生人潮,湧入行政院。沒有誰推擠誰,群眾很自然湧入。部分學生已經衝上二樓。建築外也開始使用長梯,攀爬上二樓窗櫺,持續將憤怒填入行政院。離開後再前往,是因為完全不確定,衝組是誰?是我認識的陳為廷,還是另一位理性的林飛帆;還有那些因文學認識的青年寫者,是否在政院裡?我還在找,但不知道找到後,我該跟他們說什麼。坐下來?躺下來?用雙手綁緊彼此?……不,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只有一個念頭,試著待在裡頭,多一個人,是一個人。

才這麼想,二樓的學生開始朝外大喊。第一批白頭盔的鎮暴警察,兩排一列,從林森方向往中山直直穿破人群,將反抗的世界一分為二。這些鎮暴警察,在外頭包圍了行政院。我無法思考,只能跟一群學生堵向門口,不要讓鎮暴警察衝入院內。

手持麥克風的學生喊著:警察撤退……我們是合法占領行政院……雙手舉高,不要推警察……不,用雙手保護身體……這些吶喊,充滿卡在人牆拒馬的我耳洞。漸漸地,外頭的群眾,癱瘓了單向忠孝東路。我不希望發生的衝突,一個不小心,就會在分隔島與拒馬之間蔓延。當天下午,在立院前,那樣溫暖的陽光,那樣成熟理性解決學生內部鷹派鴿派的安心感,蕩然無存。我知道,一種國家機器級別的合法暴力,正在醞釀。我必須警告那些讓我回到現場的年輕朋友,不管在內在外,所以……離開吧。

臉書上,作家房慧真的臉書說出另一半的警察身分,增強攻堅行動的必然。妻的姊姊,也是一位警察,透過LINE告訴我,危險,趕緊離開。鎮暴驅離,必然啟動。另一位朋友B也傳來LINE,深切勸我離開,不要不明不白被扣上政黨顏色的帽子,做一個可以影響年輕人的寫者、思考者吧……所以,我可以離開了,是嗎?在寫下這些句子的同時,我對自己無比憤怒,鼻酸與眼濕。那種稍稍被我自己處理到遠處的無力感,再度瞬間吞噬我。我不願意就這樣,長大了,變成那些無法解決問題的成年人。

他們,把爛攤子留給年輕學生去衝撞,把爛攤子留給警察去啟動暴力。但我還是離開了。一種無以名狀、無法排解的壓迫,讓我一直用力,呼吸著深夜微冷的空氣。抵達家門,近午夜了。打開電視,第二批、第三批,更多的武裝鎮暴警察進來了,強力噴水車進來了,警備車進來了……我知道,當一個巨大如國家的機器啟動了合法暴力,年輕的肉身,不可能抵抗,只有受傷,只有內爆的憤怒,只有留下更失能的無力感,吞噬他們的青春與未來。

我呢?我將背負這一晚「所以,我離開了」的這種背叛者的悲哀,不知多久,活著並繼續長大成熟……變老與死去?不,我不願意。在新聞爆炸的紛亂時刻,我走進孩子的臥房,我親吻他,在他耳邊說,「爸比,回到家了。」他沒有睜開眼,只是點點頭,張開手抱了我一下,又深深睡去。那一刻,看著孩子,我清楚知道我還要捍衛保護什麼;也知道我信仰並遵守的法治與民主,被踐踏爛用了。但行動還沒有結束,我還可以一次又一次回到現場,告知自己:我還是一個反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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