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晴舫
歷史永恆回歸。我輩之人,對台灣現狀恐有似曾相識之感。我初上大學,正值台灣民主解嚴,鄭南榕自焚使年輕的我輩震撼,上街支持葉菊蘭當選,無殼蝸牛運動讓我輩睡在忠孝東路,爭取居住正義,處處惡性關廠,同學們放下學業支援工運,野百合運動使我輩日夜坐在中正紀念堂廣場,我熟識的好幾個同學都自願絕食。當時也有幾位我輩崇拜的學運領袖和衷心擁戴的自由派學者,對自由的嚮往與對不公的痛恨始終殘餘在我的血液裡,使得我很難原諒他們後來的沉淪。
而後,歷史重複自己,革命上台的國民黨在二十世紀初開始墮落,選舉上台的民進黨在二十一世紀初腐化,速度就跟中國的崛起一樣神速,僅花了十年,學運世代跟著失去了光環。人民集體憤懣下,國民黨重新執政,碰,一切打回原形,二十年前的眾人既然都仍在舞台上,紛紛重新就位。執政黨恢復都會資產老樣子,精英傲慢,經濟掛帥,容忍腐敗,當作權力交換的自然副作用。反對黨退回弱勢在野,所有渴望進步的力量集結在一面大旗下,女權(這次婚姻平權)、反全球化、反核……,新一代學生再度靜坐,學運世代取代當年的自由派學者,林義雄的肉身替代了鄭南榕,以生命的重量呼喚所有人的社會良知。
歷史永恆回歸。黑格爾說,歷史上重大事件與人物皆會出現兩次,馬克思說,黑格爾忘了補充,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是鬧劇。
不知為何,這陣子我腦中不斷浮現侯孝賢電影《悲情城市》裡梁朝偉所飾演的聾啞人文清。火車上,他因為說不出話來,差點遭到痛打。在自己的家園土地上失語,因為不會說(或說不出)任何一方期待聽見的語言,當下變叛徒,遭所謂的同胞揮拳如雨落在身上。選擇不語也不行,因為沉默仍被視為一種表態。而這些政治的拳頭,無論來自哪一方,皆以真理之名,高喊歷史將證明一切,都在替自己的靈魂純潔辯解。
用肉身喚社會共識
現在台灣應該就像那輛遭抗議者跳車蓋的立法委員的車子吧。抗議者不惜肉身自殘,坐在駕駛座的人不但不減速反倒加速,而本該是歷史主角的民眾被迫當旁觀者,僵在路邊,伸手掩住無聲的驚呼。
米蘭昆德拉寫,今天我們多少都贊同,「人類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背負著自身的命運」,由於內在的偉大需求,而演奏出「非如此不可」的貝多芬旋律。
倘若歷史果真重複到令人疲憊,在時代風暴中無法開口的文清,他的「非如此不可」應該只是生存這件事吧,而這件事卻庸俗之至,一點也不偉大。對他來說,必須的價值與必須的手段之間,最終要靠他屈辱的日常生活去填補,而先知的歷史預言終究得通過他可悲的個人生命去驗證。少了這點簡單認知,一切政治上的對決,終將落到媚俗層次。
歷史漫漫,所有的價值衝突都是痛的,社會共識只能像牡蠣磨珠一樣靠傷口開始。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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