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世紀以來,人類就不斷設法超越自己,超越物質世界的幸福,嚮往所謂的真理、上帝或實相那種無限的境界,或不受環境、思想及人類的墮落所影響的存在。
人時常會問: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生命到底有沒有任何意義?觸目所及儘是殘殺、暴亂、戰爭,連宗教、意識形態和國家都在不斷分裂中。面對一片混亂的生命景象,人類不能不沮喪地捫心自問:我該怎麼辦?所謂的人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人類到底有沒有出路?
遍尋不著那冠以千名的無名本體,只得另謀出路,培養自己對救主或某種理想的信念,而這份信念遲早也會醞釀成暴力。
我們在所謂的“人生”這個永無安寧的戰場上,根據自己成長的社會背景,不論是專制社會或所謂的自由社會,訂下行為的規範。這些規範也許是印度教的,也許是基督教的,我們一概接受它們作為我們的傳統。我們期待某些人告訴我們是非善惡的標準,然後恪守力遵,我們的言行思想因而變得機械呆板,時常不假思索便自動反應。這些現象在我們身上都是顯而易見的。
多少世紀以來,我們被我們的老師、尊長、書本和聖人用湯匙餵大。我們總是說:“請告訴我,那高原、深山及大地的背後是什麼?”我們總是滿足於他人的描繪,這表示我們其實是活在別人的言論中,活得既膚淺又空虛,因此我們充其量只是“二手貨”人類。我們活在別人口中的世界,不是受制於自己的個性和傾向,便是受制於外在的情況和環境,因此我們只是環境的產物,我們不再新鮮,我們從沒有為自己發現過什麼東西,我們心中沒有什麼東西是原創的、清新的和明澈的。
在宗教發展史上,我們不斷聽到宗教家的保證——只要舉行某些儀式、誦念某些禱詞或咒語、認同某些形式、壓制欲念、控制思想、昇華我們的熱情、限制口腹之欲、疏導性欲等,身心飽受這些磨練以後,就能在這渺小的生命之後,覓得某項至寶。這正是上百萬宗教人士世世代代所行之道。有些人退隱於沙漠或山洞之中隱修,有些人托著缽一村一鎮地乞食流浪,另外有些人則群居一處組成修道院,強迫自己的心智臣服於某種既定的模式。但是一顆受盡折磨而四分五裂的心,一個只想逃離一切干擾的心,它既捨棄了外在世界的一切,又被規範及服從磨得遲鈍不堪,這顆心就算花再長的時間尋找,找到的也只是一個被自己扭曲之後的東西。
在這焦慮不安、充滿罪惡、恐懼及競爭的生存領域背後,如果我們還想探索究竟有沒有其他的境界,就必須徹底改變方式。傳統的方式是由週邊向內包抄,通過時間、修煉和壓離,逐漸才能開花結果,才能培育出內在的美及愛。然而事實上,這種方式反而使人變得更加狹隘、瑣碎而低劣,就像剝春筍般一片一片往內剝;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也許明天,也許下輩子才能看到結果。等到這個人終於搗入核心,才發現那裏空無一物,只因為那顆心早已被磨得無能、遲鈍而又麻痹了。
既然如此,有沒有其他的方法能夠直接從核心爆發出來?
這個世界一向習慣遵守傳統的途徑,我們不假思索地追隨別人所擔保的無憂無慮的精神生活。我們大多數人都反對暴君式的專制政體,內心卻接受了別人的權威或專斷,允許它們來扭曲我們的心智和生活,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因此,如果我們開始全盤拒絕,不是在思想上,而是在實際行動上拒絕所有的宗教權威,所有的禮法、儀軌和信條,我們立刻會發現自己陷入孤立狀態,與整個社會為敵,而不再是受人尊敬的高尚人士了。人們只要一涉及面子問題,就不可能接近那無限的、不可臆測的實相了。
你一旦開始主動否決那絕對錯誤的傳統途徑,你就上路了。如果你的否決只是被動的反應,你就陷入了另一種模式的陷阱中。如果你只是在思想上告訴自己:這種否決的說法不錯,卻不付諸行動,你也不會有任何進展。但是如果你否決它,是因為你智慧清明,身心自由而無懼,並認清了它的愚蠢和不成熟,雖然如此,你仍然會面臨內在和外在的困擾與不安,不過你畢竟跳出了“面子”的陷阱。人生的第一課就是不再追尋。只要一有追尋的念頭,你就淪入了櫥窗流覽的行列了。
究竟有沒有上帝、真理或某種超越的存在(不論你如何稱呼它)這問題是無法從書本、神職人員、哲學家或救世主那兒尋得答案的。沒有任何人或任何東西可以為你解答這個問題,因此你必須先認識你自己。由於完全不認識你自己,人格才不成熟,所以認識自己便是智慧的開端。
那麼,你自己,這個身為人的你究竟是什麼?我認為,人及個人兩者是有差別的。“個人”只是局部的存在,他存在於某個國家,屬於某種文化、社會及宗教。“人”卻不是局部的,而是普世性的存在。一個在廣大的生命領域中,如果只把自己局限在某個小角落,他就和整體脫節了。因此,我們應該謹記在心,我們是在討論整體而非局部,因為只有在整體之內,局部才能找到歸屬。相反,在局部之內,個人是找不到歸屬的。所謂的“個人”只不過是個受限、不幸而又飽經挫折的渺小生命,他對自己所信奉的神祗及傳統已經心滿意足;但是身為一個“人”,他關懷的卻是整體人類的福祉、不幸和困惑。
我們人類在百萬年的歷史裏,一直都在貪婪、嫉妒、仇恨、焦慮和絕望中打轉,雖然偶爾迸發出了一點歡樂和深情。我們是仇恨、恐懼及溫柔的奇異混種,我們同時兼具了殘暴及和平的特質。外表上,我們已經從牛車進步到飛機;在心理上,個人並未改變多少,而就是這群“個人”創造出了今日的社會結構。外在的社會結構,就是人際關係心理結構的成果,而個人則是整體人類的經驗、知識和行為的總結。每一個人都是過去歷史的庫存,因此個人就是整體人類。人類的歷史就寫在我們身上。
生活在這充滿競爭的文化背景下,你總是活在權勢、地位、名望、成就及其他種種的欲念之中,好好觀察你的內心以及周遭的一切,觀察你引以為傲的成就以及你稱之為人生的整個範疇,在每一種形式的關係中都充滿著鬥爭,不斷滋長著仇恨、敵意、殘暴和永無止境的戰爭。
這種人生是我們都很熟悉的,因為不瞭解這巨大的生存競爭,我們自然會恐懼不安,於是就想盡辦法逃避它。我們也害怕不可知的事物,害怕死亡,害怕吉凶難卜的未來。我們既怕已知的,也怕未知的,這就是我們的例行生活,裏面沒有出路。於是各種形式的哲學和神學應運而生,然而這一切充其量只不過是逃避現實的方法。
爭、革命、改造、法律、意識形態都只能帶來外在的改變,卻絲毫不能改變人類和社會的本質。活在這恐怖醜陋的世界中,我們不能不問:這種建立在競爭、暴力及恐懼之上的社會,到底有沒有轉機?如果我們撇開理論,不談理想,而只是實事求是地活著,讓我們的心變得清新無邪,那麼是否能創造出一個嶄新的世界?我想,作為人類的一員,不論生活在世上哪一個角落或屬於哪一種文化,都必須為當前的世界情勢負起完全的責任。如果我們每一個人都有此共識,新世界才有誕生的可能。
們每一個人對於每一場戰爭都有責任,因為我們生活中的侵略性、我們的自私自利、我們的宗教信仰、偏見和理想,都促成了分裂。而且我們每天都在不斷地助長社會的鬥爭、分歧、醜惡、殘暴和貪婪,因此我們對於這個世界的混亂和不幸都有一份責任。除非我們能夠明白這一點,就像明白自己正在挨餓和受苦一樣,我們才會開始採取行動。
要創造出一個截然不同的社會,個人到底能做什麼呢?或者,你和我到底能做什麼?這是一個相當嚴肅到的問題。我們究竟有沒有可以效力的地方?我們能做什麼?有人能為我們指出方向嗎?確實有些人已經告訴過我們了,就是那些所謂的宗教領袖們,大家都認定他們更瞭解這些問題,因此情願被他們捏拿塑造成一個新的模子,結果卻沒有多大的改變,於是飽學之士又教給我們另一套方法,其效果也不彰。
我們常聽人說,所有的道路都通向真理,你走印度教的路,他走基督教的路,最後他們都會相遇於同一座門前。仔細觀察一下,你就會發現這種說法顯然是不合理的。其實真理根本是無路可循的,而它的美也就在於此,因為它是活生生的。一個死的東西才是有路可循的,因為它是靜止不動的。但是如果你知道真理是活的,互動的,不駐留的,既不在佛寺、教堂裏,也沒有任何宗教、上師或哲人能領你到那兒去,那時你才會明白,這活生生的東西就是你的本來面目——你的憤怒、你的殘忍、你的兇暴、絕望、痛苦和悲傷。能認清這些就是真理。只有學會如何去觀察生活中的這些真相,你才可能瞭解真理。你是無法透過空想、文字障、期望或恐懼而得到它的。
因此,你不能依賴任何人,事實上並沒有嚮導,沒有老師,也沒有權威,只有靠你自己——你和他人,以及你和世界的關係——除此之外,一無所持。你一旦瞭解了這個真相,很可能產生兩種後果,一是因絕望而生出玩世不恭的犬儒心態,二是從面對現實中認清:沒有任何人,而只有你才能為這個世界、為自己、為自己的想法、感覺、行為負起全責,然後所有的自憐才會消失。通常我們總是怪罪別人,這其實只是另一種自憐的形式罷了。
那麼,在沒有任何外界的影響、沒有信念,也沒有被懲罰的恐懼之下,我們能不能從自己的本質和內心裏產生突變?我們可能改變我們的殘暴、好強、焦躁、恐懼、貪婪、嫉妒以及構成今日社會的所有劣根性嗎?
我應該在此先聲明清楚,我並不是在稱述哲學或神學的觀念,所有的觀念對我而言,都是極其愚蠢的。人生哲學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觀察日常生活中確實在發生的事,不論是內在的或外在的。如果你仔細觀察和檢查眼前所發生的種種,你就會發現一切都是建立在理念上的,而理念並不能涵蓋整個存在的領域,眼前只是其中的一個局部罷了,不論我們如何靈巧地把它們湊合在一塊兒,不論多麼古老、多麼傳統,它們仍然是存在的一小部分,而我們必須面對的卻是生活的整個領域。如果我們再仔細觀察,我們就會開始明白,其實過程並沒有內外之分,只有一個過程,那就是整體性的發展過程。內心的活動表現於外,而外在的反應又源自於內心。對我而言,能有這種觀察力,就已經綽綽有餘了。如果我們懂得如何觀察,所有的事都能一目了然,而觀察並不需要哲學或上師的指導,你只要看就對了。
你能看得出這整個情況嗎?不是嘴上說說罷了,而是真正地看到。你能順其自然地改變自己嗎?這才是問題所在。
人能否徹底從精神上改變自己?
我不知道你對這種說法會作何反應?也許你會說:“我並不想要改變!”許多人確無此意,尤其是那些在社會地位以及經濟上相當安穩的人,或是堅持某些教條,已經接受自己的現狀,只準備做些小小修正的人,因此上述這番話並非針對他們而說的。也許你會委婉地推辭說:“那太難了,對我可能不適用。”那麼你已經畫地自限了,你不再追根究底,我們這番談話便可到此結束了。也許你們中間有另一群人會說:“我已經知道我的內心需要一番徹底的改變,但是我該怎麼辦?請你為我指出一條路。”如果你這麼說,這表示你所關心的並非“改變”這件事,你並不想徹底革新,你只想尋求一種能帶來改變的方法或制度罷了。
如果我真的愚蠢到給你一套制度,而也愚蠢到全盤接受的地步,那麼就仍然在模仿、順從與接受,在自己的內心樹立另一個權威。這個權威和你之間又會再發生衝突,因為你覺得必須按照權威所說的去做種種事情,卻又感到力不從心,你自己獨特的個性、氣質及內在的壓力,不斷與你認為應該服從的那套理論互相衝突,因而產生了矛盾。於是你陷入了兩面的生活,一面是制度告訴你該做的事,另一面則是你每日的實際生活。其實,你之為你才是真實的,而不是那意識形態,但是你如果向它臣服了,你就不得不壓抑自己。如果你老是按照他人的標準來認識自己,你就永遠停留在做“二手貨”的人。
“我願意改變,告訴我該怎麼做?”這話聽起來非常熱忱認真,其實不然。事實上,他正在期待一個可靠的權威為自己帶來內在的秩序。但是外在的權威真能帶給人內在的秩序嗎?實際上,從外在強制下得到的秩序,反而助長了內在的不安。這個事實並不難理解,但是你能否把它應用在生活上,使你的心不再投射任何權威,不論這個權威是書籍、老師、丈夫、妻子、父母、朋友或社團。我們一直都在某種假定的模式下運作,而這個模式就變成了意識形態和權威。如果你能識破“我該怎麼做”這個問題背後想建立的一個新的權威,你就徹底結束了你與權威之間的瓜葛。
讓我再講得明白一點。假設我已經從生命的深處看到了改變的必要,而且也不能再依賴任何傳統的途徑,因為傳統使人懶散、被動和臣服,我又不可能找人來幫我改變,即使是老師、上帝、信仰、理念等外來的壓力或影響都無能為力,那麼,接下來呢?
首先,你能不能拒絕所有的權威?如果你能辦得到,就表示你已經不再恐懼。然後又會如何呢?如果你拒絕那些已經在你心中存在好幾個世代的傳統謬誤,如果你拋棄所有的包袱,然後會怎麼樣?你自然會感到有更多的能量釋放出來,你會發現自己有更多的能力、動力和更大的熱情及活力。如果你沒有這些感覺,那表示你還沒有扔掉那些包袱,還沒有丟掉那死氣沉沉的權威。
你一旦將其拋諸腦後而重獲生命力,就不會再有任何恐懼了。你即不怕犯錯,也不懼於是是非非,這份活力的本身,豈不是最大的突變?我們如果想見到真相就必須具有無窮的生命力,但是內心的恐懼卻把這股活力消耗了。如果我們能將各種形式的恐懼拋諸腦後而重獲生命力,那麼這股力量的本身就能帶來內在的突變,你甚至根本不必再費任何力氣了。
因此你只有靠自己了,真正有意革新的人必定會面臨此種情境。當你不再向任何人、物求助時,你就有了主動發現的自由。何處有自由,何處就有活力。在真正的自由中,是不可能產生錯誤的。自由和反叛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在自由之中,沒有所謂的對或錯。如果你真的自由了,你的行動就是由存在的核心出發的,因此無憂無懼;只有無懼,才能勇敢地愛;有愛就能隨心所欲了。
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先認識自己,但不是根據我或其他分析家、哲學家的觀點。如果我們還是根據別人的標準來認識自己,那麼所認識的就只是“他們”,而不是“我們”,因此我們應該認識的就是自己的真相。
認清了我們無法依賴外在的權威來改造自己的心理結構之後,我們還得面臨更大的考驗,那就是我們必須摒棄自己內心的權威,那些由自己的經驗所累積的意見、知識、觀念及理想。昨天的經驗教你一些事情,所教的就成了新的權威;昨天才建立的權威和流傳千年的傳統是同樣具有破壞性的。要瞭解我們自己,不需要任何昨日的成千年以前的權威,因為我們是活生生的生命,是永遠在變動、流動而永不止息的。如果我們透過昨天已死的經驗來看自己,我們就看不見那活生生的進展,以及那些活動的美和本質了。
只有死於昨日種種,才能使你從內在以及外在的所有權威中解脫,你的心才能時時年輕、新鮮、天真無邪、充滿熱情活力。只有處在這種心境中,人才能觀察和學習。要達到這種境界,你需要極大的覺察力,需要對自己內心活動的覺察力。你只是覺察不去糾正,也不指示它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因為你一糾正它,便樹立了另一個權威及督察。
現在讓我們一塊來檢視自己,這並不意味當你閱讀時有一個人在旁邊解說,也不是要你同意或不同意他的解說,而是要一起進入心靈最隱秘的一角去探索。要進行這項旅行,最好輕裝上路,千萬別攜帶我們搜集了兩千年的家當——那些觀點、偏見、結論等的包袱。請忘卻你對自己的認識,也放下你對自己的看法,我們要好似一無所知地開始。
昨天還是暴雨傾盆,此刻已經雨過天晴了。今天又是嶄新的一天,讓我們迎接它,把它視為僅有的一天。讓我們擺脫昨日的記憶,步上新的旅程,開始真的去認識自己。如果你認為認識自己是很重要的事,理由是因為我或某人如此告訴你,那麼我們之間的溝通就到此結束了。如果我們彼此都同意——徹底認識自己是生死攸關的事,那麼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截然不同了。然後我們就能喜悅地、謹慎而明智地一塊兒從事生命的探索。
我不要求你對我有信心,也不會自命權威,更無意傳授給你任何通往實相的新哲學、新理念或新途徑。除了面對真相之外,沒有任何通往實相的路。所有的權威,尤其是思想及領悟方面的權威,可能是最具毀滅性、最邪惡的。領導者會糟蹋了追隨者,追隨者也會毀了領導者。你必須成為自己的導師和自己的徒弟。凡是人們視為必然而重要的事,你都該提出質疑。
如果你不打算跟隨任何導師,你會感到孤獨,那麼就讓自己孤獨吧!你為什麼害怕孤單呢?只因為你必須面對自己的真相,而你會發現自己竟是如此空虛、遲鈍、愚蠢、醜陋、內疚和焦慮不安,一個微不足道的“二手貨”。就面對這個真相吧!注視著它,不要逃避,你一想逃避,恐懼就趁虛而入了。
自我探索並不是將自我從世界中孤立出來的病態表現,世上所有的人都和我們一樣陷在類似的日常問題中,因此探索自我絲毫不會使我們變得神經質,因為個人與人類本來就是同一回事,我按照自我的模式創造了這個世界,這是個不爭的事實。因此不要讓自己迷失在這局部及整體的爭論中。
我必須覺察自我的整個領域,他就是個人及社會的意識,只有當這顆心淩駕於個人及社會集體意識之上,我才能成為自我的不滅明光。
然而,我們要從何處開始認識自己?譬如我現在坐在這裏,我該如何認識自己、觀察自己,看看自己的內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事實上,生活完全是由關係構成的,我只能在關係的網路中觀察自己,坐在一個角落裏冥想是無濟於事的。我無法獨自生存,我只能活在與外在人、事及概念的關係之中,因此觀察我與外在人、事及內心種種活動的關係,我才開始認識自己。除此之外,任何形式的瞭解,都只是抽象思考罷了。“我”並不是一個抽象的存在,“我”無法透過抽象思考來認識自己,“我”必須在我的具體存在中,認出我之為我,而非理想的我。
認識並不是智性活動。汲取認識自己的知識和認識自己是兩回事,因為你所累積的有關自己的知識,都是基於過去的往事,而沉溺於往事的心時常是失意與哀傷的。認識自己和學習語言或科技完全不同,後者必須累積知識,記住一切,因為你不可能凡事從頭證明起;然而,從心理層面來認識自己,所面對的卻是目前的你,知識則屬於過去。但是我們大多數人都活在過去,而且對於活在過去已經感到滿足了,知識對我們才變得那麼重要,我們也因此而崇拜那些博學、聰慧、精明的人。如果我們能時時刻刻都在學習,從觀察、聆聽、注視和行動中學習,那麼你會發現,學習是不斷進展,永無過去。
如果你說你要慢慢地學習認識自己,一點一滴地累積,這表示你並不在認識目前的你,你只是在累積有關自己的知識罷了。學習的本身需要一顆極其敏銳的心,如果你任憑過去的觀念駕奴現在,你就根本敏銳不起來,你的心智也不可能迅捷、柔軟、機警。我們大多數人連身體都不夠敏感,我們飲食過量,我們不注意營養的均衡,我們煙酒無忌,因此身體變得粗糙而遲鈍,我們這個有機體的注意力也減弱了。如果這個有機體的本身都如此遲鈍沉重,心智怎能保持敏感清澈?也許我們對那些和自己有關的事很敏感,但是要對生命涉及的一切都完全敏感,就不能把這個有機體和它的精神層面分開,因為那是整體性的活動。
要瞭解一樣東西,你就必須活在其中,你必須觀察它,認識它的所有內涵、本質、結構以及它的活動。你曾經試過與自己相處嗎?如果已經試過,你就會發現你並不是靜止的,而是活生生的存在,要想跟這麼鮮活的生命相處,你的心智也必須鮮活起來。禁錮於自己的看法、判斷及價值觀念的心,是無法鮮活起來的。
你必須具備自由的心智,才能觀察自己的心和整個生命的活動,你的心必須中立於所有的贊成與不贊成以及所有的論點之外,只是純然想要瞭解真相。這實在是很難做到的事,因為我們大多數的人都不懂得如何去看、去聽自己的生命,就如同我們不懂得欣賞小河的美,也不懂得聆聽樹間習習的薰風一樣。
我們一開始怪罪或批判他人,就表示我們無法看清真相了。如果我們的心老是嘮叨不休,我們也看不見真相了,所見到的只是內心投射出來的影像罷了。我們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想像的或理想的自我,就是那個自我形象徹底蒙蔽了我們的真面目。
世上最難的事之一,就是單純地去看一件事。我們的心智太過於複雜,早已失去了單純的特質。我所指的並不是聖人所教化的那種節衣縮食,譬如腰間只圍一塊布,或為了打破記錄而斷食的那一類不成熟的無聊舉動。我所指的是那種毫無恐懼、直截了當地看一件事的單純。我們要毫不扭曲地看自己的真相,我們說謊時,就承認自己在說謊,既不掩飾,也不逃避。
同時,我們還需要相當程度的謙卑才能認識自己。如果你一開始就說“我已經瞭解我自己了”,你的自我學習便到此為止;或者你說“我不過是一堆記憶、觀念、經驗及傳統的組合,還有什麼好學的”,這表明你仍然是在停止認識自己。只要你有完成的心,便失去了那份純樸及謙卑的氣質。你一旦下了結論或用知識來評斷,你就已經蓋棺定論了,因為你正在以老舊的歷史來詮釋每件活生生的事物。如果你沒有立足點,不堅持某種定論,也沒有想要完成什麼的心,你才能擁有去看、去完成的自由。以自由的心去看,一切都是新的。一個過於自信的人,已經和死人無異。
我們的心智由出生到死亡,一直在不斷地接受某種文化的定型,然後形成一個狹隘的自我。多少世紀以來,我們一直受到國籍、階級、類型、傳統、宗教、語言、教育、文化、藝術、風俗習慣及各種政治宣傳、經濟壓力、所吃食物、所處的氣候、家庭、朋友、經驗等種種事物的影響,因此我們對每一種困境的反應都已經受到限制了,那麼我們到底要如何才能自由地觀察和學習呢?
你注意到自己的局限了嗎?這是你應該問自己的第一個問題,而不是急著問要如何從局限中解脫出來。如果你懷著“我必須解脫”之心,你也許永遠都無法解脫,因為你可能又陷入另外一種形式的限制。因此,你注意到自己的局限了嗎?你知不知道,即使你望著一棵樹說:“這是橡樹”、“那是菩提樹”,這些植物學的常識已經夾在你和大樹之間,而限制你真正地看到它。你想接近一棵樹,必須用手去觸摸它,因為文字並不能幫你觸摸到它。你如何才能知道自己正在受限制?什麼東西能告訴你?什麼東西能告訴你“你餓了”?(不是推測,而是真的餓了。)同理,你如何才能發現自己真的被限制住了?難道不是從你對問題及挑戰的反應看出來的嗎?你是在自己的局限下,對每一個外來的挑戰產生反應的,如果你的限制不當,所做的反應也會不當。
當你逐漸覺察到它的存在時,這些種族、宗教及文化的限制,是否會帶給你一種禁錮之感?讓我們試取一種限制為例,譬如國家,嚴肅地、徹底地審視它,看看你的反應是喜樂還是一種反感?如果是一種反感,你想不想突破這所有的限制?如果你對這些限制十分滿意,你自然不會有所行動;但如果你對它並不滿意,你就會發現你的每一個行為都受到它的影響,因此你就永遠和死人一起活在過去的陰影中。
只有當你生活中的快樂中斷了,或是想要逃避痛苦時,你才會親眼看到自己的局限。如果你們夫妻恩愛,你們有一個很漂亮的家,乖巧的孩子和充裕的財產,身邊的一切儘是快樂圓滿,你就絲毫不會覺察到自己的限制。然而一旦起了波瀾,你的妻子開始注意別的男人,你損失了財產或受到戰爭、痛苦、焦慮的威脅,那時你就會發現你的有限,你一旦開始和外在的干擾抗爭或護衛自己免于內憂外患,你才知道自己是受限制的。我們大部分人不論在外表上或內心深處,幾乎隨時隨地都處在被干擾的狀態,這種波動不安就暗示著自己的局限。如同家裏的寵物一樣,你愛撫它,它的反應就十分友善;一旦遭到敵對,它兇殘的本性就暴露了出來。
我們隨時都被外在的生活、政治、經濟所干擾,也隨時都處在內心的恐懼、殘暴和哀傷中,看到這些情況,我們才明白自己的局限有多麼嚴重。那麼我們到底該怎麼辦?是否像大部分人一樣接受它,然後得過且過?這就好比對於自己長期的背痛,是否只有習以為常一種辦法了?
我們大家都有逆來順受,然後怪罪於外境的傾向。“如果外在情況不是那麼糟,我也不會變成這副模樣!”或者我們會說:“只要給我機會,我就能完成自己的意願。”或說:“我是被不公平的環境壓垮的。”我們總認為是別人、外在環境或是經濟情況造成了我們內在的波動不安。
如果一個人習慣於波動不安,那表示這個人的心已經遲鈍了,就好比一個人對身旁的美景視若無睹般。如果我們變得冷漠、頑強和無情,我們的心也會愈來愈遲鈍。但如果無法習以為常,就會想盡辦法逃避,例如服用迷幻藥、參加政治團體去怒吼示威、看一場球賽、拜訪寺廟或教堂,或者找些其他的娛樂。
為什麼我們總想逃避現實?譬如我們怕死,於是發明各種學說、希望、信仰來遮掩死亡的事實,然後死亡的事實並未因此而消失。要想認清事實,我們就必須正視它,而不能逃避。我們大多數的人既怕活也怕死,我們擔心家庭,擔心流言,害怕失去工作保障等數不清的事實。我們不只怕這怕那,我們根本就活在恐懼之中,這是不容否認的事實。然而,為什麼我們就是不能面對這個事實?
你必須正視當下,才能面對事實,如果你不斷逃避當下,不容許它出現在眼前,你怎麼能面對它?就是因為我們早已栽培了各種逃避的網路,因此我們就永遠陷在逃避中了。
如果你能稍微認真、敏感一點,你將不只覺察到自我受限制的情況,還能體會到它所帶來的危機、暴力及仇恨。假如你看到了自我受限制的危機,為什麼不採取行動?是否因為你太懶了,提不起勁來?可是,如果你的前方有一條蛇,或是你走到了懸崖邊,或是你將被火燒到了,你難道不會馬上採取行動嗎?假如你看到自己受限制時所帶來的危機,為何不採取行動?你眼見民族主義將危害到你個人的安全,你會不作出任何反應嗎?
答案是你根本沒看出來。也許通過理性分析,你知道民族主義遲早會導向自我滅亡,但其中毫無感情上的了悟。惟有把感情投入,你才會有活力。
假如你是在智性的層次理解到受限所帶來的危機,你絕不會採取任何行動。因為理念及行動兩者是互相衝突的,因而消弱了你的能量。只有當你視自己的受限制像是如臨深淵的切身危機時,你才會付諸行動。因此,了悟就是行動。
我們大多數人就這麼漫不經心地走完了一生,只照著成長的環境教給我們的那一套,不假思索地反應著,而這些反應只會製造更多的束縛和限制。你必須全神貫注於自己受限制的情況,才能從過去的歷史中完全解脫,而那些束縛和限制才會自然從你身上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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