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沉默的人了解我

林達陽

晴空萬里的上午，走過公園的轉角，看見彩色的鸚鵡歛著翅膀，靜靜站在那年輕女子的肩上。

不知道這鸚鵡會說什麼有趣的話呢？轉眼間又到花季了，市區大公園的花圃紛紛換上當令的花卉，好多顏色，好不真實，亮晃晃地爭相向我展示，不知道是熱情還是孤獨。豔陽底下我沿著公園外圍慢慢地走，漫漫地看，汗從額上細細地冒出來，轉瞬間又被南風吹乾。

這就是青春的感覺啊。想法冒出來又轉瞬消失，像是水裡的星星，空氣中的水氣，新學來的流行語，偷偷地喜歡，改變了我一點點後很快就被代替。我沿著公園外圍走，矮小的行道樹也都是新移植的，枝葉稀疏，擋不了陽光，但仍很有朝氣向上伸展，信心飽滿的模樣。我看見走在前頭的小男孩仰著頭走過一株又一株行道樹，頑皮地拍拍樹身，跟樹說話，樹便輕輕搖晃起來，好像互相勉勵著。要一起好好長大啊。

我走了很長的路才來到這個轉角，遇見那女子，和她肩上的鸚鵡。可能是等著紅綠燈過馬路吧？女子站在豔陽下的轉角路口，瞇著眼睛看著前方，非常幸福的模樣。為什麼選這樣的天氣帶鸚鵡出門呢？那女子戴著觀光客一樣的寬沿草帽，穿淺色洋裝，幾乎就是從青春電影裡走出來的人物了，我注意到她胸前垂著好看的木墜子項鍊，鍊身是黃銅製的，遠遠繫著她的後頸，迎著陽光閃閃發光，鍊身一環銜著一環，像是女孩們細瑣說話，遠遠看時，像是細細亮亮的夏天的山澗一樣。

鸚鵡站在那女子窄小的肩膀，偶爾收放爪子稍稍調整一下位置，但翅膀張也不張，很篤定，對於自己突兀的存在很滿意且毫不在乎似的樣子。細細的爪尖始終勾著女子薄外套的上緣，腳上沒綁上什麼鍊條或環扣之類的束縛之物。我看著鸚鵡的爪尖輕輕咬著那女子窄小的肩，有一點心焦。她不覺得痛嗎？鸚鵡可能也不是真用力抓著她吧。但既不抓牢女孩的肩膀，也不張開翅膀，鸚鵡……鸚鵡都不覺得緊張不安嗎？

路口一直亮著紅燈，女子就一直站在那裡。我與女孩錯身，客氣地給彼此一個微笑，往前走，想像她或許因為好奇或其他理由稍稍側過臉看了看我，或想像她始終堅定地望著前方毫不保留。我也沒有回頭，沉默著繼續往前走，轉過彎，走進公園步道的入口，走進花團錦簇的迷宮，各種顏色的花卉綻放在太陽底下，像是瞬間的火，但我無話可說，只能繼續走，只能沉默，像是一個在煙火後頭偷偷亮著的三等星，或四等五等，沒有人看見我，即使是我自己也看不見我那麼沉默，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一直保持沉默。沉默也有許多顏色，失望與脆弱的時候，許多人對灰心的我給過不同的說法，嘗試給我或冷或暖的能量，像是沾著不同色彩顏料的刷子嘗試粉刷窗門掉漆的部分，但再怎麼掩飾，微微的凹陷都是永遠存在的。好忙碌好繁華的世界啊。世界在每一個人的說法裡爭妍互搶、彼此襯托，教導我，爭取我，排拒我，襲用前人的句型和語式，總是有話要跟我說，總是要我相信那些話絕不會錯。

但我只能被真正的聲音說服。只有沉默的人了解我。我想那女子是沒有再看我一眼的，但我想，或許沉默的鸚鵡曾經轉頭看著我，豔豔的南國烈日之下遠去的我，有著好多好多的想法像是一身美麗多彩的羽毛，但就是不說別人的話，不透漏一丁點別人的聲腔。

那麼美麗的鸚鵡與女子吶。夏天的太陽仍然照著我們每一個人。真是謝謝啊，謝謝有人接受這樣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