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育涵
蟬聲唧唧,苦楝青翠盎然結實纍纍,烏桕的心形葉面還傻傻綠著,不明白自己即將紅碎的命運。這是島國夏季,一方天地,鐘聲響盪,黑板上的之乎者也,一日一日馱著青春迆邐而去。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終究來到了不惑之年。
子曰:「知者不惑。」我想智者非但不惑,恐怕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人間煙火如燦,欲望野火燒也燒不盡,一縷春風,吹而復生,怎能不惑?火苗如人心,若是撲滅,心也死了。因此不惑終究是癡心妄想的吧?我們總以為年歲能削去生命荊棘,讓記憶疙瘩被時光磨得圓熟,卻不知情感叛逆蔓生,許多糾葛只能混沌纏繞。惑總有貳心,因此著迷於年輕的奮發,「或許之心」搔著癢處,總惦記著幾樁青春時未實現的舊事夢想,遺跡般地緬懷與想念。或許是不甘心人生大致底定,想再重啟戰場只怕徒勞無功,像到達某一里程碑,前去只能咀嚼反芻,終將無味;回首又已是百年身,不堪想望。於是,怎能不惑?站在人生的中線,總是躊躇猶豫,怕自己辜負了什麼,來不及說抱歉;怕自己縱使明白了虛無,仍不放棄追求。
夜裡,常有恍惚之夢。時空斷裂,忽而是青春期留著兩條髮辮的自己騎著單車往一片青草地呼嘯而去,忽而是初戀時長鬈髮的鏡裡胭脂淚眼模糊,忽而是大學課堂上滔滔不絕的無所畏懼,忽而是童年老巷弄裡的迂迴迷藏(將自己妥貼藏好,從來不曾被尋獲的感傷);或是總也寫不完的考卷,總也找不到的教室,心裡焦急著,卻沒有人願意停下來問候。遊魂般地晃蕩,醒來總是疲倦。
那恍惚與斷裂,不也是現實人生的寫照?
因此,怎能不惑?
然而,終究到達不惑之年,泯除這個社會對女子成家的期待,不婚嫁不生育無從相夫教子。像李宗盛歌裡唱的:越過山丘,才發現無人等候。
無人等候,最終,也就只能與自己為伴。沒有失落的一角需要汲汲營營地去尋找去渴求。若是機遇一人,與之相愛,希望他像一棵樹,或是一顆星,可以獨立而閃亮。不惑之年,需要的不是那失落的一角來完整自我。不惑之年,清楚感知這豐腴女身已是一個自在美滿的圓。
四十不惑(然而真能不惑嗎?),或許「不惑」不是沒有了疑惑,只是不想再被自己綑綁,不想再被世界羈絆。越過四十之丘,縱使風沙漫漫,也坦然迎接所有困惑吧。渡身心之魂,歧路也能蔓生花園。再也不以惑為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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