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哈瓦那北望

台灣缺乏古巴國際主義理想，對於國家發展議題缺乏草根參與的共識形成。古巴解除禁運的故事告訴台灣人，平等與和解不是跪來的，要人家看得起，首先要把自己當回事。

林正修

五月的哈瓦那，老城區各國遊人如織，笙歌處處。跨境旅遊與社會主義毫無扞格之處。

古巴的風格在混雜對立中取得一種獨特的平衡，既是歷史與人種的，也是制度與意識形態的。殖民者後代幾無種族優越感，加上古巴解放後的民族政策，使得各色人等基本機會均等，哈瓦那街頭也常見白種人從事體力勞動。

古巴有如比例絕佳的調酒

古巴社會的質地就像調酒一樣，拉美民族的隨興與列寧黨綱性紀律呈現絕佳配比。在古巴，民族主義與國際主義並行不悖，無神論與天主教也和平共存。古巴各類管制對人性有一定理解，寬緊適宜；體系治理者並不忌諱承認問題，因而較少存在言說與現實間的巨大反差。

一黨專政的古巴，為何能免除東歐與亞洲社會主義政體的陰鬱？答案當然不是陽光與優美的海岸。
長期研究古巴的學者拉比（Diana Raby）分析，古巴革命是經過漫長醞釀，卡斯楚武裝革命的成功奠基於幾代人的廣泛動員。而革命成功後，古巴進行了徹底迅速的社會轉型，領導班子不花心思在意識形態的標籤，而是面對問題邊做邊學，找出合乎古巴的發展模式。

拉比強調，古巴能夠從長期的禁運與蘇聯解體中存活下來，不是光靠革命的熱情，而是一連串的創新，與一黨體制下最大程度推動了草根民主。正是這種結合國際主義理念與國別歷史傳統的進步政治，讓古巴在公共衛生與社會發展指數上，高居開發中國家前列。

在物質條件相對貧乏下，古巴嬰兒死亡率低於美國，而在獄中的犯罪人口更遠少於美國。醫療人員還遠赴拉美非洲支援滯後地區，古巴經驗啟發了拉丁美洲的左翼執政，也讓美國的封鎖禁運在道德上無法自圓其說。

古巴共產黨的生命力是一個真實的現象，但是有些人就是不肯承認，在資本主義之外也有善治的可能。對世界而言，古巴既在農業與環境的可持續發展上樹立標竿，也在啟發後進小國如何自力更生。

拉丁語系收復北美的高地

從哈瓦那向北望去，在民權運動五十年後，即使美國總統已由非裔出任，還是無法避免種族暴動烽火遍地；然而，小國古巴卻早就解決了種族問題，跨種族通婚十分普遍。金恩博士的夢想未在美國成真，卻意外在被美國圍堵禁運的島嶼上實現。

百年前，美國從西班牙與墨西哥手中奪取加州與德州，也讓古巴等加勒比海國家成為附庸。但移民持續改變美國的人口結構，拉丁語系族群對以往失地的再征服（reconquesto）正在上演。長遠來看，西班牙語的優勢地位仍然持續跨境北移美國。古巴非僅僅是佛羅里達外海的一個島國，而是西班牙語系國家收復文化故土的高地，也是引領拉美自我去殖與社會制度實驗的先驅。

半世紀的禁運讓古巴經濟損失上兆美元，古巴卻能撐到美國霸權開始褪色。禁運鍛鍊了古巴社會的韌性，發展出與依賴發展型的拉美國家截然不同的社會建制。

在教宗的斡旋下，歐巴馬去年宣布將解除禁運並互設使館，但法案仍須參眾兩院批准。美國內部對此仍未有共識，古巴僑民的政治遊說與兩國的博弈還在進行。但這些問題都不大，兩國關係很可能在未來的數個月中就會有突破性的發展。

這個地緣上的重大改變，是兩國與教廷三方長期經營、謹慎布局的結果。歐巴馬上任後，就積極推動與古巴當局對話，與美古和解是歐巴馬少數成功的外交突破。教廷是雙方和解的關鍵，從上世紀末到本世紀初，前兩任教宗都到訪古巴，古巴也給予善意回應。今年九月，教宗方濟各將造訪古巴，屆時解除禁運與兩國復交將水到渠成，而北美的經濟整合，也會因為古巴的加入而更形完整。

古巴揭示一種跨國連結、不同國家間的左翼互為奧援的可能；相對的，東亞進步力量還被困在國族的糾結中。亞洲也沒有類似梵諦岡這樣的第三方權威，但宗教力量與道德領導的跨國潛能，仍應被充分重視。

古巴更讓台灣看出自己缺少的社會要素。一座島嶼能在超級強鄰威嚇之下走出自主道路，關鍵在敢於核心價值上與大國對決，並落實成社會共識。即使兩岸與美古關係不完全相似，但台灣缺乏古巴國際主義理想，對於國家發展的重大問題缺乏草根參與的共識形成，朝野皆對於美中兩國依賴成性。古巴解除禁運的故事告訴台灣人，平等與和解不是跪來的，要人家看得起，首先要把自己當回事。

門羅主義，中國有樣學樣

崛起的中國也對美國的門羅主義有樣學樣。傳統後院思維不會帶來友誼與尊敬，中國在處理越南、朝鮮、蒙古、緬甸以至於兩岸關係，都應細細思量古巴的故事。

六十年多年前，年輕的切．格瓦拉（Che Guevara，古巴革命領袖）騎著摩托車見證了革命前夕的拉丁美洲。禁運解除前夕的哈瓦那街頭，年輕人期待著更多機會與更方便的網路。未來，熟悉網路的古巴人，未必願意像父祖輩般為理想而犧牲享受；而網路時代的英雄，通常是單挑體制的獨行俠，而不是苦撐耐久的革命家。

面對可能的顏色浪潮，度過蕭條與禁運的古巴能否再次闖關，還有懸念。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就是發生改變的絕對不會只有哈瓦那，也會在北方的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