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3/2016

客居桃園

陳銘磻

這件事發生在2012年冬,天氣酷寒,彷彿潛藏著某種難以逆料的不明確,正被即將失去的時光殘影緊緊束縛,就像風吹過樹林,樹木可以清楚感受到流動那樣,我和家小面面廝覷,看守住台北羅斯福路二段舊居的最後一天一夜。



圖◎顏寧儀

生活了二十餘年的房舍已然被我非真實的「尋找幽玄」的說詞變賣遺棄,就連最起碼應該理直氣壯的依依難捨的心情都讓冷颼的天氣遮掩,沒有安慰,沒有咆哮,僅剩一點淡淡的晦澀離愁。

要坦誠說出搬家的確切實情似乎非常困難,愈是想隱藏沉重的情緒,我的心思就愈複雜起來,索性不去辯解,或是說明。不過我還是會這樣想,在這種更迭變動紛沓的時代,搬家換屋或許不是壞事,至少還可能棄擲掉某些實在不想記憶的過去,遠離不想附加的牽絆,從而得救枯燥無趣了幾十年的自己。

心安真好,平安最好

清冷的黃昏,三個孩子各自在房裡靜靜做著自己的事,所有要運送的家當,一箱箱堆疊整個客廳。沒事。我深深吐露了一口氣,憂慮情緒倏忽被低氣壓波動吸走消失了。

今後會變成怎麼樣誰也不曉得,但對長大成人後的孩子來說,搬家形同惡意抽離他們原有的生活習慣、決絕切斷既有的交際圈,把他們所有的過去都送進徬徨的記憶裡。

或許應該說,當推開一扇又一扇的季節之門,好比見到每一段成長的歷程,充滿形形色色脫落的軌跡、失落的尋常、迸裂飛散的日子;說不定冬季過後,我們可以再造一段鮮明的新記憶也不無可能。我想。

實在猜不透孩子懂不懂得我的用語和用意,不留不處,這一次我們將從交通便利的台北大安區搬遷到好似田園鄉間的桃園市,過稱心如意的日子。

這是我和他們母親的意思決定的。他們的母親喜歡上桃園的幽靜、樸實和緩慢。

「如果不稱心如意呢?我們是不是還要搬回台北?」孩子冷冷地問。

「做台北人有特別高尚嗎?我在台北住了四十年也不曾擁有多麼偉大和驕傲的信心。」我答:「如果這次的『移民』犯錯,就當成是我未經長遠思慮的自私主張了。」

人不可能一輩子指望著夢想而活,房子既然賣掉,我已經回不去台北了,所以只能選擇相信自己,相信放棄糾葛就等於邁出新的一步,而放棄也不是什麼壞事,只要面向著新的夢想前進就好。

那裡呀……比台北還冷。我住的「首璽」是個庭園社區,坐落街尾,鄰近一所國小的運動場,樹叢庇蔭,綠意盎然。社區裡面聚集不少從台北搬來的青壯派中堅分子,看來十分朝氣,逢人禮貌招呼,問好說早,形成一個新興移民的帝國特區,令人覺得心頭暖暖的。

對這個社區來說,我是新居民,一切感覺陌生,凡事從零開始,心中不免湧起許多好奇。

新宅寬敞的起居住所,三個成年的孩子各擁一間臥室,歡喜了卻心願,我還刻意在每間房門掛上刻有他們名字的「名牌」,不嫌麻煩地區隔出個人空間。等到把所有傢伙安定就緒,隱然看見窗台眼下,一座峇里島風情的中庭,雞蛋花樹挺立直聳,路靜悠然,水響風聲;穿過社區旁國小運動場的上空,五楊高架橫在眼前,看似近,有點距離,天空時有飛機緩緩翱翔經過;再過去,就是桃園空港,就是美麗的台灣海峽。

老實說,搬遷新居之初,我還沒什麼自信認為自己能夠安心住下,半夜醒來,覺得這裡太安靜了,沒有惱人的汽車聲,連小孩的嬉鬧聲也不見了。因為太安靜,反而容易醒過來,僅只聽見風吹過的聲音,以及呼吸的吐納聲。

一個月之後,一年之後,相安無事地跟孩子一起跨越陌生的新居生活,養了一隻貓,替牠取了個「多多」的名字,種了幾盆花,空閒時到社區咖啡屋吃鬆餅、喝咖啡,坐在廊道藤椅上聽管理中心播放的西洋歌謠、台語老歌,到峇里島式的庭園聽流水聲,或到日式冥想室看石子、獨思、養精神,心安真好,平安最好。

窗前是我專屬專用的陽台,白天擁日光,聽蟬鳴,看綠樹;夜間浴月光,聽蛙鳴,賞光雕。城市稀有的田園風情,我在這裡看書、寫書、曬書、做貓奴;許多念頭、詞句、畫面,都從靈光乍現滲出,我打定主意,開始喜歡後中年這樣過日子。

現在,我喜歡聽見午後4點左右,樓下清靜的馬路傳來鄰近學校,學生放學的嘈雜聲。小學生的叫嚷聲使我想起在外地工作、求學的女兒和孿生子。以前,他們也是這樣嘈雜,哭鬧不休。

我努力適應新環境,學習喜歡料想不到的鮮活「桃園」,許多日子下來,大致明白人生是眾多不完美的組合,只要能持續採取不必回顧並不美好的過去也能學習到一些勇敢面對現在的態度,搬家或許並不足以構成痛苦的因素。落籍成為桃園人跟「我是台北人」有何差異?人生原本就是一趟旅程,社會不斷變遷,就像變化無常的人生,所以,每一次好好想一件事,做一件事,每一次好好處理一個要緊問題,然後再慢慢找出答案,便能安撫「外地人」那一顆不安定的初心。

「不去面對,一切都不能開始。」我是這樣想的。

年少時代從出生地新竹市搬遷尖石鄉部落,再移居台北市都會,直到後中年一時糊塗路過桃園,成為新居民,說明白一點,這跟所有人同樣呼吸著海洋空氣,毫無二致。

確實如此。

人是為了尋找活出幸福的答案才存在當下。過去,只是生存過的證明;如今,沉寂靜觀寫字桌窗口對街,學校操場斜披著群樹綠波,有風吹來,靈動不已,我用空寂的清涼寫意,在電腦桌面一字一字敲打出心中想說的話,想講述的事,就是因為怕怎麼掉下淚水的記憶消失,所以才把沉沉的心情寫下來。
中年生活,再度起飛

搬進桃園的第一個春日午後,作家朋友林文義特意前來新居作客,饋我三架模型飛機,示意我的後中年生活再度「起飛」,近四十年的情誼,所聊所涉皆文學;在首璽社區的咖啡屋喝過午後紅茶,作家特別在我從日本帶回來的一對掛軸式的畫仙紙板,留下全家人的生肖漫畫,我則回贈從熊本市夏目漱石舊居買來的夏目漱石筆跡稿紙一冊。

那就是我,那就是林文義。

如果能帶來好結果的友誼,比帶來壞結果的魯莽,容易誘惑人,我寧可選擇一次熱絡的衝動。這該是血液裡那股自以為浪漫的激情因子作祟,絕對不是偶然的創意構想。

三年來,無虧風尚,我努力想要在新居環境認識什麼,這和實際認識的什麼,彷彿橫跨了一道深淵,不管怎樣,不管什麼理由,什麼目的,我就是不能也不必再去探究為什麼非要唐突搬遷到桃園這件充滿魅惑誘因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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