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文音
當我十八歲時,就覺得自己老了。現在回頭看,發覺十八歲後不管到了幾歲,不知為何都覺得自己老了。直到自己活到十八歲以為就很老的年紀時,反而又萌生出許多莫名的意志力(或消沉無力)的兩種極端心境。一路帶著蒼老的心,行過人生風景,到了闖入初老之境,才發覺時間的滴漏如雨落下,毫無能力阻擋這生老病死的哀傷。這一路折損很多朋友,他們都很年輕就覺得不屬於這個世界了,沒跨過這條「人生中線」。
改編自村上龍同名小說的《55歲開始的Hello Life》,講述五個關於「人老去的希望」的故事。 (公視╱提供)
去年底,更接連走了從小生活一起的表姊(五十三歲)、表妹(三十七歲),生命化為煙塵,我警惕著自己:少年白了頭,時間要把握啊,別再帶著蒼老之心度日了,從十八歲老到現在,早該轉心轉念。就在這樣想時,年初母親無預警倒下,我開始伴隨癱掉的母親流浪在醫院,生離死別,哀傷處處。不禁深思我自己寫作這麼多年了,究竟寫了什麼?生命和時間競速,一息不存,希望破滅。也因此看了村上龍同名原著《55歲開始的Hello Life》改拍的五個關於「人老去的希望」的故事時,我也冥思著自己的希望還猶存嗎?希望是未來式,能否轉成進行式?
然而帶著希望也是危險的,因為希望並不保證實現。影片最恐怖的字幕是從一個五歲的孩童,突然上了字幕:五十年後。我們習慣的電影快轉時間大概是十年後二十年後,這字幕一推就是五十年後,實是很多人在年輕時光絕對不曾想過的數字。我記得年輕時談一場困難的戀情,對方說希望我可以等他十年,十年對當時的我看來彷彿如一輩子漫長,哪裡知道一下子就瞬眼而過了。
可見時間感隨年齡不同會逐漸加快腳步,因而希望的種籽也必須換土植栽。
影片中的五十五歲人生比老年者帶著更多傷懷,因為中年之後尚有許多夢想,尚有說老不老的各種未完成的希望在折磨著心志,尚有一絲絲餘力和人生搏鬥,因此更突顯了這個年齡的尷尬。那個五十年後,從五歲變成五十五歲的孩子,在職業諮詢處等了六年都沒有找到辦公室的工作,還懷著夕陽婚戀、生死離別的半老之人,走在人生中途,一縷希望如風中殘燭,必須穿越苦痛感傷的黑暗隧道,才有風和日麗的可能。
父親教孩子當日後遇到痛苦或麻煩的事時,要慢慢喝上一口水,這樣就可以冷靜下來了。我們都希望在掙扎的人生,能夠慢慢地喝上一口水,靜靜地看著遮住山的霧飄散。
影片最勵志的就是第一集將退休金換成移動房車,然後帶著太太一起周遊列國的人生,實現自己為旅行而生,也幫太太為畫而生的生命晚景。為了實現願望,必須拋棄安全領域的職位,必須「改變生活方式」。
而最難的是中老年人開始參加一場又一場的送終,讓我想到井上靖寫的《我的母親手記》,漫長的母病,陷入了時間流沙的日夜不分,多年後母親往生,井上靖想著戰鬥終了已黃昏的人生蕭索靜穆,那時的井上靖也將初老,即將跨過人生中線了。面臨生離死別時或當與摯愛分離時,如何不透支過度的憂傷,如何欣賞晚景而不悽涼,文學家比我們都更早體驗,村上龍也因此寫出了這樣的人生,五十五歲才擺脫人生的義務職責,開始跟人生說哈囉。影片是積極的,因為只要開始,都不嫌晚,何況也確實只有走過中年者,驀然回首人生,才能咀嚼滋味。這時的人生才是真正做自己,而非前半生在為家人或工作奔忙。
不被時間框住是中老年最必要的感受,再次去尋找生命激情的能量來源。比如有的人依然昂首闊步在老境國度,有的依然對日常生活興味盎然,彷彿老年身孩子心,隱藏著一套神祕的生命傳承系統,實現這充滿奧義的人生。
我在《入菩薩行論》曾讀到:當心裡考慮過某事並且要開始去做時,最好不要再想其他的事;應要心志專一,完成那件事。五十五歲招手即來,哈囉人生,我在前進中。就像影片中的五個人生,不論是經由自我意志而選擇的人生,或者被迫面對的人生下半場,凝神觀看影片,在每一集的故事裡,我特別細究人物的眼眸,因為我覺得眼眸透露一個人的心境,我發現有希望的人,眼睛帶著光采,而頹喪者帶著黯淡。我也看見那些在時間洪流,經過掙扎,穿越驚滔駭浪,依然閃爍希望的靈光,將歲月烘焙成百般滋味的一帖曼妙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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