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輝
經常聽見台灣朋友說「用減法過日子」,這話在福爾摩沙應該算是文藝腔,意味割捨生命裡的不必要執著與貪戀,別給自己製造太多包袱,要輕輕鬆鬆過日子,無欲則剛,朝著真正覺得有意義目標輕身妙手地邁步踏前。台灣許多中年人,尤其文化中年人,慣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並且已經說了好多年好多年。
來到香港,來到我日日夜夜生活的香港,來到我出生並生活了四、五十年的香港,愈來愈發現「用減法過日子」亦跟自己非常貼近,然而這個「減」字,往往是被迫的、強制的,並且具備一點點的鬧劇,甚至悲劇性質;不能不如此,沒法不如此,已經成為無可奈何的一件事情。
什麼是「港式減法」?
舉些具體的例子吧,譬如說,周末出遊,以前難得有了一兩天假期,不管是否擁有汽車,大可天地南北隨意走動,想去哪就去哪,不會太困難,去到現場,亦不會覺得太難受。可是如今,不行了,愈來愈困難了,隨心所欲愈來愈成為奢侈之事,只因,人口爆炸,長期的、過境的、永久的、暫居的,來自四面八方的人湧入香港,數目多到令香港接近「陸沉」,出門去哪裡,已經成為一項非常傷腦筋的選項。
去大嶼山走一轉,搭乘圓圓小小的纜車,升到高空,俯瞰香港景色?可以,但你必須上山排隊兩小時,下山也排隊兩小時,然後始可享受那十來廿分鐘的車內寧靜。等等等等等,是獲得享受之前和之後的指定動作。
到海洋公園?祝君好運,你同樣需要等等等等等。搭巴士去,要等。搭巴士返,要等。到了公園門口,排隊買票,要等。入了場,玩樂各式遊戲,更要等。久候成為悲慘的指定動作。
到迪士尼?命運相同。要等等等等等。
本來嘛,等一下,沒關係,世界各地的主題樂園都一樣,愈好玩的地方愈要等,如同去吃一碗美味的名牌雲吞麵,往往亦要等。但問題是,在等待的時候,會否因為被強橫插隊而心生憤怒、會否因為目睹孩子隨地大小便而生起悲哀、會否被前後左右的人聲雜聲吵架聲嘈鬧到心緒不定,效果便極不一樣。等待多久是一回事,在什麼狀況下等待又是另一回事。在我城,等待已成苦事。
以至於如果想到旺角購物、想到銅鑼灣逛街、想到稍有名氣甚至根本寂寂無名的食肆享受一頓早午晚餐,無不需要苦苦等候座位,或排隊,或搶擠,最後,把座位弄到手了,亦需要在吵雜的環境進食。
所以,在「用減法過日子」的年代裡,日常生活—其實不管是否假期—一旦考慮踏出家門,思考邏輯往往並非問自己想去哪裡,而是首先提醒自己有什麼地方不能去、不應去、不敢去,想呀想,想到最後,乾脆放棄,乾脆把許許多多的本來應該不錯的好去處排除在外,不敢光臨,不願踏足,寧願清清靜靜地留在家中。
而家中,香港家中,一般就只有不到廿坪面積空間,又窄又悶,但這已是你的唯一天堂。
用減法過日子。香港的現實,香港人的悲哀。
(作者為香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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