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慧真
外來者闖入遺世獨立,被世界遺棄已久的伊甸園,終究要帶入凡俗的殘忍成分,以破壞收場。寂寞吞噬心靈,扭曲得不成人樣的,不是形體,而是心靈。
十三歲,高中聯考前夕,黑板上每日更新倒數計時的剩餘天數,像宣告臨刑日的漸次逼近。我時常逃掉學校的夜自習,也不回家,只往當時盛行的MTV包廂裡窩藏,藏身於大樓或地下室的隱蔽空間,一部電影,一杯飲料,兩個小時,每天替換不一樣的戲夢人生。
一個人的MTV包廂,恆常是寂寞的,那是我大量看電影的起始,還不懂藝術片與商業片的分別,囫圇吞棗,只要是電影,遇上什麼皆好。稚嫩青澀的年紀,不曉得會遇上什麼,可能是一次劇烈地撞擊,讓我對照自身的形單影隻,了解最深沉的寂寞是怎麼回事,那是田納西.威廉斯的劇本所改編的電影:《玻璃動物園》,裡頭一個寡母,帶著一雙兒女,父親不曉得什麼原因已離家多年。兒子長大之後,也醞釀著離家的念頭。跛腳女兒沒有任何行動能力,唯一的興趣,就是收集水晶小動物,在暗沉無人氣如墓柩的家裡,她守護著一座迷你剔透的玻璃動物園。
有一天,一個陌生的男子,哥哥的同事,受邀來家裡作客,只是基於同情,基於對於殘疾者的憐憫,帶來一隻玻璃獨角獸,為她的動物園帶來驚喜。然而她就如自己的收藏品一樣,敏感易碎,出了動物園的圍欄,注定要磕碰、跌落,她只適合被母親鎖在男人都離開的大屋子裡,如同七巧禁錮著長安,唯有從源頭就截斷現實的體驗,才能免於傷害。除了寂寞,還是寂寞。
一個害羞的跛腳女孩,守著一座玻璃動物園。這樣的情節,讓我想到罹患紅斑性狼瘡,終生未婚,只活了39歲的小說家弗蘭納里.奧康納(Flannery O’Connor)。同期的美國南方作家,如費茲傑羅、楚門.卡波堤等,紙醉金迷、各種風流韻事,活得聲名狼藉得多。奧康納不菸不酒,不參加任何社交聚會,沒有感情生活,在寫作以外的唯一寄託,就是飼養孔雀,此種驕傲、美麗,卻難以親近的生物,無法像小貓小狗一般帶來陪伴與撫慰,也許就像一面鏡子,讓身帶殘疾的女作家孤芳自賞、顧影自憐。孔雀在西方文化中被視為不祥,常隱含著「惡魔」的象徵,這樣的魔性,注入女作家的書寫裡,成就其詭譎、怪異的文風,令人不寒而慄。
弗蘭納里.奧康納的文風,不禁讓人聯想到另一位美國南方女作家,同樣也罹患紅斑性狼瘡的卡森.麥克勒斯(Carson McCullers)。相較於麥克勒斯總以駝背、瘖啞、智障……等畸零人物當主角,奧康納筆下的人物,外表顯得正常得多。短篇小說集《好人難尋》中,有兒孫皆不想多所理睬,被視為累贅,在家裡毫無地位的弱勢祖母。有父母糜爛度日,日上三竿猶起不了床,爹不疼娘不愛的小男孩,每日睜眼都有不同的保母來接,每夜都在被隔開的小床上,聆聽著樓下的宴飲喧鬧聲孤單入眠。也有和弱智獨生女一同住在人跡罕至之處的老婦人,終日坐在門廊上,守著絕好的落日景觀,卻可能大半月沒有一個人路過,家附近像個荒原,唯一移動的工具,是一輛報廢的老爺車,自從家裡的男人過世之後,就再也沒有開動過。
有一日,一個獨臂的流浪漢,遠遠地自地平線的彼端走來了,雖然殘疾,但至少還是個男人,幫這家老弱孤雛修好了屋頂、雞欄,還順帶娶了弱智女。然而就像《玻璃動物園》的情節,外來者闖入遺世獨立,被世界遺棄已久的伊甸園,終究要帶入凡俗的殘忍成分,以破壞收場。寂寞吞噬心靈,扭曲得不成人樣的,不是形體,而是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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