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9/2014

問神

黃志聰

在路上,母親不斷說著那一間廟宇的神明有多靈驗,不僅有求必應,而且指點迷津毫不含糊,降妖除魔斷流年更是樣樣行,服務範圍廣闊如海。

黃昏過後,天色像一張晚娘面孔,迅速暗垮了下來。天空飄著雨,加上霧氣朦朧(母親謂之仙氣),能見度銳減,之前母親雖搭便車去過那間廟兩次,卻記不太清楚路怎麼走了。她納悶著到底是地形地物於短時間內有了驟變,或者年紀大了,記憶力跟著慢慢衰退了。

繞轉瞎找一陣後,眼前出現三岔路。天候不佳,沒有行人可問,只有幾隻野狗撒尿宣示勢力範圍。我們母子預測可能的路徑,但各自堅持。母親索性拿出兩枚十元銅板,正經八百地說要不然來跋杯決定走哪一條路,誰先跋到聖杯就照誰預測的方向走。我苦笑,彷彿回到小時候和同儕玩大富翁擲骰子的時空。看來在母親的日常生活裡,求神問卜已不僅僅是她心靈擺渡的停靠站,更是徬徨在十字路口時的光明燈了。天地若無神鬼的存在,屋體修繕或安床沒有神明幫忙揀好日,斷吉時動土,身體微恙時亦無鬼魅可歸咎或羅織罪名,或許母親會嫌人生太單調乏味。

母親意外在口袋裡摸到寫著廟宇的電話號碼,像旱地的一場及時雨,還好不用跋杯了。我去電問路,拼湊來時的印象,總算找到了隱於蜿蜒農路旁的廟宇。抵達時母親口中爆出了一句「阿娘喂」,她嚇了一跳,因為廟埕竟早已停滿車子和摩托車,廟堂前人聲嘈雜,像假日市集,比上回更多人、更熱鬧。

在掛號單上填上姓名、出生年月日與居住地址之後,我們靜靜等候神明降駕。然而母親並沒閒著,她喜歡看各式各樣的人,觀察別人的五官神色與談吐,解剖眾生相貌。有一對年紀約五十餘歲,穿著光鮮亮麗的男女,看來像是夫妻。男的拿著廟內供贈閱的《十殿遊記》、《目蓮救母》……等警世書籍隨意瀏覽,女的則東張西望。母親打量他們一遍之後,附在我耳畔悄聲說那婦人有可能是來請託神明替身邊的男人斬桃花的,因為那男人的眼臉輪廓看起來像劉德華,鷹勾鼻如出一轍,算是好看的男人,擁有小三小四不意外,額頭上的髮線還有相當明顯的美人尖呢。我笑母親想像力太豐富了,電視鄉土連續劇看多了,真是八卦有餘。

有位歐巴桑或許耐不住枯候,開始和母親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起來。母親問她要來請教神明什麼代誌,她歎了口氣,皺著眉,眉心隆起一座山丘。歐巴桑說她最近晚上常常睡不好覺,房間似乎鬼影幢幢,幾天前甚至還疑似被鬼壓床,明明意識清醒,四肢卻像被綑綁般動彈不得。她先向對方討饒無效,只好拚命一直喊阿彌陀佛、觀世音及地藏王菩薩救苦救難,壓在她身上的鬼魅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緩緩離開,身體得以恢復柔軟自主。家人和左鄰右舍都說她臉色「青筍筍」,可能去卡到陰或撞邪了,嚇得她趕緊來這間聽說神威顯赫的廟宇,請求神明幫她祭改過運,驅除纏身的髒東西。

話題空檔,歐巴桑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同樣問母親要請教神明什麼事情,大概覺得基於公平原則,也要母親回饋一個故事。母親一臉笑文文,彷彿在說交流神靈鬼怪之事,找她就對了。於是,母親與歐巴桑雖剛認識,卻像已熟稔幾十年的老朋友,話題有了交集後,兩張嘴巴像點燃的鞭炮,再也停不下來了。

晚上8點左右,一副仙風道骨般的乩身就定位,微微搖頭晃腦,等待神明附身起駕,準備為信眾解決疑難雜症。到了8點半,仍然毫無動靜,但信徒們大多虔誠等候,老年人打呵欠伸懶腰,聊天分享這間廟曾經出現過的神蹟,小孩子在廟殿四周繞著龍柱追逐玩耍,年輕男女低頭滑手機,上臉書打卡按讚消磨時間。母親說神明或許被要事耽擱,分身乏術,導致延誤「下凡」的時間;有一回在另外一間香火鼎盛的廟宇,等了老半天,神明竟然沒有降駕,放信徒鴿子,本事愈大的神尊就愈有本錢耍大牌;人間如此,仙界亦同,因為人仙本同源。幾分鐘後,天公爐裡的裊裊香霧沒有風勢助長,卻突然呈螺旋狀往上竄升,乩身口裡開始念念有詞,吟唱仙調,然後拍打神桌,揮舞掌風,像在為出場鋪設排場。眾善男信女紛紛雙手合十恭迎聖駕降臨,母親小聲跟我說神明來了,語氣中除了興奮,也像是在低調傳遞什麼祕密似的。

母親著急地問神明她女兒的姻緣什麼時候會來,因為女兒都已經三十好幾了。透過廟公翻譯,神明說祂看到年齡相當,八字契合的未婚男生,自然會特別留意,暗中將兩人送作堆交往看看。母親急忙向神明說光是交往還不夠喔,最好將紅線綁牢一點,綁一輩子。

走出廟口,母親鬆了一口氣,因為她的眾多願望都獲得慈悲的神明拍胸脯掛保證會處理。我念母親怎麼沒有問她自己近來心神不寧、腿骨痠痛加劇的事,她笑笑說忘了,下次再問吧!彷彿子女的事情解決了,母親的身心就舒坦了一半,也許不需要再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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