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9/2014

故鄉的病與有毒的河

紐約時報

盛可以

我的家鄉在湖南省益陽蘭溪河邊的槐花堤村。最近幾年回去,總有熟識的人死去,有的還很年輕,不過三四十歲,都是死於癌症。去年春節,又有兩人死亡,還有幾人卧病在床,朝不保夕。

我心裡覺得蹊蹺,臨回北京時,委託父親做一次調查,統計近幾年村裡的死亡人數,死亡原因以及死者年齡。父親和兩位花甲老人歷時半月,挨家挨戶調查,調查統計結果駭人:我們村1000多人,近10年里共有癌症患者86例,死亡65例,其他已是晚期,其中患消化系統癌的占多數。另外,近10年村裡血吸蟲病患者261例,死亡兩例。這個結果讓我深為震憾。

蘭溪兩岸儘是工廠,有礦石加工廠,也有化工廠。多年來,工業廢水及禽畜養殖污物未經處理,便直接排入蘭溪。我得知,蘭溪的情況在中國絕非罕見。

中國已經有了200多個癌症村,都是像我老家這樣被工廠污染,癌症發病率高於全國平均水平的小村鎮。(有研究者說癌症村可能超過400個)去年,環保部首次承認了「癌症村」問題的存在,但對我父母的鄉鄰和中國千百萬同樣命運的人來說,這並不能給他們帶來些許安慰。

中國50%以上的河流已經消失,現存的河流也很少有不被污染的。根據環保部統計,約2.8億中國人的飲用水不安全。全國近一半的河流,不適合人類接觸。

過去30年,中國癌症死亡率飆升了80%。有人做過統計,近年來中國的癌症發病率大幅上長,每年新發癌症病例約350萬,因癌症死亡約250萬。農村人口比城市居民更易患腸胃系統癌症,或許就與水質污染有關。官方媒體曾援引一份政府調查稱,全國1.1億人居住在距離污染風險區不到1公里的範圍內。

我離開家鄉多年,極少回去,一般在春節回探親,作短暫逗留,對家鄉的了解越來越少。但故鄉是我的文學發源地,於我是一座礦藏,向我提供源源不斷地生活與創作靈感。曾經澄澈甘甜的蘭溪水多次出現在我的作品裡。

人們曾在蘭溪洗澡、游泳,河邊搗衣,河水煮飯,端午節賽龍舟,元宵節兩岸賽燈。蘭溪河邊那些卑微的生靈,有着屬於自己的悲壯與歡欣,過去,無論此地如何貧窮,人總是健康的,河流是清澈甜美的,日子總過得下去。

從前,鄉下很多湖泊池塘,夏天鋪滿荷葉,村子泡在荷花香里,風抖動蟬聲,一切都懶洋洋的。那時候,池塘的水清澈見底,看得見魚蝦遊動。渴了,隨便捧口水喝,太陽曬,摘片荷葉頂着,採蓮蓬,摘菱角,塞滿書包,一路吃回家。

現在,這些都沒有了。村裡已無一片荷葉,一根菱藤,池塘變成宅基或農田,房子在臭水溝邊毫無顧忌地生長。到處是垃圾,糞水橫流,池塘在消失,或者縮小,屯着一窩黑水,蒼蠅飛舞。有一次全村的豬發瘟,死豬幾千,蘭溪河水面全是白花花的屍體。

蘭溪河多年前被截流。這一段河道上,工廠每天排放成噸未經處理的廢水,數百家養殖場和魚塘的養殖污物也被直接排入河中。

在持續野蠻的糟塌下,蘭溪河不堪重負,癱瘓、失語,黯然神傷,成為一條死水毒河,人們盡量避免與它接觸。

河水如今已不適合捕魚、灌溉或者游泳。一個村民不得已下了河,渾身長起發癢的紅顆粒。

河水不能飲用,人們開始打井。讓人絕望的是,井水氨氮、鐵、錳、鋅均嚴重超標,同樣不能飲用,但是人們已飲用多年,村民明知井水超標,也只能一邊喝着毒水,一邊等着政府的幫助。個別家庭條件稍好的,開始喝城裡的礦泉水,聽起來真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如今,村裡的年輕人幾乎全部進城賺錢,對河流命運日漸淡漠,村裡的力量衰老,呼聲微弱,幼小一代的未來,岌岌可危。

我寫了一篇微博,希望家鄉癌症村引起有關部門重視,微博被廣為轉發。一些媒體人看了我微博,去我家鄉採訪調查,有關部門也曾安排醫務人員進村查血吸蟲,事情尚無任何實質性的進展,村裡卻有人開始反對公開癌症村這個事實,理由是自己的兒子會因此娶不到媳婦,女兒嫁不了人。 而失去親人的村民,向記者哭訴,他們巴望政府派人來,了解他們的困境與悲傷。現在,村民還在盼望情況能有所改觀。

故鄉的病與河流的死亡令人悲痛。

在這種唯利是圖的商業社會,到處被GDP撐得虛胖,油光滿面,到處煥發現代社會膚淺浮躁的新光彩。在這光彩的後面,中產階級移民,權貴將妻兒安頓在自由與健康的國家,自己喝特供水,吃特供食品,利欲熏心的商人,還在榨取貧瘠土地上最後一滴純凈水。普通民眾集體昏睡。 人們已經站在懸崖邊,還要掘自己腳下的土。

去年故鄉之行回來,我開始畫畫,畫我記憶中美麗的河流與村莊,河流死了,我希望我的畫,就是它的天堂。但是,那些失去純凈水源的人們,他們的天堂在哪裡?

盛可以2012年以英文出版小說《北妹》(Northern Girls),並著有《死亡賦格》(Death Fugue)和《燃燒的房子》(House on Fire)。這篇文章由Jane Weizhen Pan和Martin Merz自中文翻譯為英文,中文版經作者本人審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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