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2/2014

人類是怎樣學會閱讀的?

 

2500年前,讀書是一種很反潮流的事情。柏拉圖在《斐德羅篇》中講了一個古代埃及的神話故事。發明文字的鳥首人身大神修思(Theuth)得意地跟埃及國王薩姆斯(Thamus)講,讀書將使埃及人更加聰明,讓他們博聞強識。薩姆斯國王說,多才多藝的修思啊,你可能恰恰弄反了。讀書使人們依賴寫下來的東西,不再去努力記憶,只能依賴外在符號的提醒。他們借助文字的幫助,看似能夠無師自通地知道很多事情,實際上仍然一無所知。“他們的心是裝滿了,但裝的不是智慧,而是智慧的贗品。”
如今,閱讀傳統日漸夷陵,面對洶洶而來的娛樂時代和網絡世界,我們努力地想讓孩子們知道,閱讀是認識真理的唯一途徑。人類的大腦,如果不是為了用來讀書和學習,還能有什麽更好的用途呢?

其實,人類的大腦最初真的不是用來閱讀的。法國神經科學家迪昂(Stanislas Dehaene)在《腦的閱讀:破解人類閱讀之謎》一書中認為,文字的出現不到5000年,而人類的進化則有200多萬年。從進化的過程來看,人類還沒有充足的時間形成專門用來閱讀的“工具”。我們之所以能夠閱讀,乃是借用了已經存在的部分神經迴路,他將這一理論稱為“神經元再利用”(neuronal recycling)假說。

盡管猿猴不會讀書,但猴腦和人腦存在著驚人的相似之處,猿猴的神經元已經能夠對看到的物體進行抽象。一隻獅子,走過來,走過去,轉身、倒退、起立、卧倒,在猴子看來,仍然還是同樣的一隻獅子。在猴子的大腦中,已經存在一些專門用於識別物體形狀的神經元,你也可以將之視為猴腦中的“字母表”。復雜的物體可以借助其輪廓結構加以簡化。猴子看到“T”、“Y”或“O”這些表示物體輪廓的字母也會有反應,或許,這就是字母的最初起源?從文字的演變來看,最早出現的是象形文字,隨後出現了拼音文字。拼音大大簡化了文字的復雜程度,就像中文這種不使用拼音的文字,也在不斷地簡化。目前,大約只有2%的漢字還保存有可識別的象形文字特徵。

 
觀察各種不同的文字,盡管從外表來看千差萬別,但內在的規律卻非常一致。所有的文字都是白紙黑字,這是為了給視網膜提供高度集中的最優刺激源,使得大腦能夠專註地處理讀書看到的視覺信息。所有的文字都是由最小的單位組合而成。英文中由字母到音節,由音節到單詞和句子,而漢字亦有不同的偏旁部首,每一個偏旁部首又可以拆成不同的筆畫。在地球上任何一個角落,人們都傾向於選擇在周圍環境中經常出現的形狀,來表示他們的文字。這說明,盡管人具有很強的學習能力,人腦具有高度的可塑性,但仍然無法完全剋服先天的限制,只有能夠適應大腦結構的知識才能更好地被吸收。

傳統的觀念認為,我們在讀書的時候,對信息的吸收和加工仿佛工廠里的流水線。你把每一個字讀進去,理解它的含義,然後再理解下一個字的含義,最後到總裝車間,把這些不同的字詞的含義整合起來,弄明白全文的意思。事實上,我們在閱讀的時候,大腦的運作機制更加忙碌而混亂,因此也更激動人心。

當你讀書的時候,你並沒有把每一個字都讀進去。我們的視覺系統天生存在著缺陷,只有眼睛中央的一塊被稱為中央凹的區域才能看清小小的鉛字。因為需要用中央凹去看文字,在閱讀的時候,我們的目光是不斷跳躍的,這被稱為“眼跳”(saccade)。我們認為看到的一頁書中的文字都是清晰的,其實你只是挑著看了其中的一部分。你真正讀到的單詞可能只有全文的20%,但這20%的信息足以欺騙你,讓你認為自己完全理解了《史記》或《聖經》的含義。

然後,我們會不由自主地把文字轉化為讀音,如果一種語言的拼讀難度更大,對閱讀的障礙也就更大。這也是為什麽意大利的孩子小學低年級就能讀書,英國的孩子得再晚一些,而中國的孩子有很多要到了小學高年級甚至初中才能自如地讀書。在提取讀音的同時,我們也在提取詞義,這是兩條不同的加工通道,而閱讀正是依賴於這兩條通道之間的密切合作。

事實上,閱讀依賴於平行的、甚至存在重復建設的多條通道,這些通道都通向一個萬魔殿。想象一下,有上萬個小妖圍坐在一個巨大的殿堂里,當一個字出現在視網膜的大屏幕上的時候,所有的小妖都緊張地盯著它看。當“scream”出現的時候,負責對“scream”編碼的小妖激動地大叫:“這是我的詞!”坐在他旁邊,負責“cream”的小妖也站起來叫:“這是我的詞!”等仔細一看,才發現這不是他自己的詞,於是,他悻悻地坐了下來,周圍一片哄笑。這意味著,所有的小妖都在同時工作,所有的小妖都有單一的分工,所有的小妖都要互相競爭,同時也要彼此合作,在這樣一種嘈雜而緊張的氛圍中,一個個文字符號被解碼、被理解,呈現出不同的含義。

如果說猿猴也具有和人類相似的學習符號的能力,為什麽只有人類才學會了閱讀呢?有兩種解釋,一是只有人類具有“心理理論”(theory of mind),即只有人類具有理解他人心理的能力。這種能力隨著人類社會的復雜程度逐漸發展,最終達到了質變。另一種解釋是人類的“全腦工作站”假說,即人腦中出現了大量的負責輸入信息的樹突,突觸之間的聯結也越來越多,甚至具有了四通八達的長距離腦區之間的聯結,最終,人腦出現了一種新的功能,即能夠把不同腦區之間的聯結進行匯集、篩選、重組及綜合。質言之,我們只是更善於綜合而已。

有得必有失。如果“神經元再利用”假說是正確的,閱讀占用了原本用作其它用途的神經迴路,那麽,也許會使我們喪失從祖先那裡代代相傳的其它認知能力。換言之,我們的文盲祖先所具有的部分視覺技巧,到了我們這里已經失傳了。比如,人類學家感到最驚奇的是,居住在亞馬遜、新幾內亞或非洲的土著,看到斷裂的樹枝、模糊的動物腳印,就能夠知道動物是否在附近,離去的方向等。再比如,由於我們習慣了白紙黑字,對色彩、聲音等其它感覺之間的聯系可能會逐漸鈍化。年幼的孩子會敏感地察覺尖銳的聲音和細尖事物之間的聯系,很多孩子在小的時候會看到數字是有色彩的。等到他們上了學校,學會了讀書,這些神奇的本領就逐漸消失了。

大腦並不完美,閱讀亦非萬能。吾生有涯,知也無涯,學習有各種不同的方式。讀書這件事,也就那麽一回事,真的不用把它太當回事。

【作者註】參見:Stanislas Dahaene, 2009, Reading in the Brain, Penguin Viking. 作者是法蘭西學院教授,法國國家健康與醫學研究院(INSERM)院長。對數學認知、閱讀、意識等進行了腦神經科學的解讀,曾獲腦科學獎。此書已有中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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