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硯拓
凡是愛看歐美電影的讀者,一定都對納粹德國在二戰時期屠殺猶太人的歷史不陌生,從二十年前的《辛德勒的名單》、《美麗人生》到近期的《為愛朗讀》、《心鎖》等等,就連最流行的《X戰警》也巧妙融入了這個隱題。之所以一拍再拍,除了眾所皆知好萊塢的權力核心有不少猶太人之外,還因為這個題材不論怎麼拍:泣血震天哭斷腸的,或節制怯懦後創傷的,都難掩背後強大的令人心驚的感染力。那些荒謬的殘酷,平庸的邪惡,那末日絕境中的人性微溫,都滿載著戲劇張力。作為人類史上絕無僅有的浩劫,它實在太難被理性和道德所解釋,於是留下一抹黑洞,讓後世想大哉問「為什麼?」的創作者、讀者、觀眾們,持續探求。
圖說:加薩走廊的難民營?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弔詭的是,多年後在臉書上,在近來一連串以色列轟炸加薩走廊的「新聞」裡,那些「點進來不掉淚的不是人」的圖集:黑煙遮天透火光的街景,或瓦礫堆裡顫抖的孩童,或被空襲的醫院,都讓我再次感受到無可迴避的驚懼,不只想大喊「夠了!」更輕易地接受了那套「受害者搖身一變為加害人」的邏輯。只是,這樣又過了一陣子,我反而想問:只是看這些圖,只是掉淚和吶喊,就真的夠了嗎?
當然,我不認為這些意念是誤導,我也贊同跳脫「大義」和「動機」的層次去直視血肉的痛,能讓我們堅守人性的溫度看待任何衝突。我只是不禁要想:不論前述的藝術/戲劇或這裡說的圖像式新聞,都有著訴諸感性大於論理(或至少效率上是如此)的特質,因為內心同為「人」的那股共鳴被召喚了,而驚惶、憤怒、不甘,其中的「惡」被放大逼視,甚至妨礙了其他面向的理解。沒錯,無論如何「無差別」地轟炸平民區域、傷及無辜就是不對,先停火,再坐下來談,「有話好說嘛」是看似沒疑問的正解,但是當我發現:一個月下來,除了得到對以色列極惡劣的印象之外,我毫無所悉,除了叫他們住手,我根本不知道他們能談什麼、該談什麼,或已經談過什麼卻失信/失效了。對這樣的認知,我深深感到無力。
前陣子上映的科幻寓言電影《猩球崛起:黎明的進擊》,描繪的正是兩個文明的衝突,而且雙方陣營都不乏理性、溫和的領導人,願意以和談的方式尋求共處,更打從心底平等地尊重對方。然而,多元組成的團體必然有不同的內部路線和性格,再加上家仇血恨的催化,往往微弱的和平曙光,就被意料之外的誤會所誤觸,而成了沖天戰火,讓人不及搶救。《黎明的進擊》對戰事註定會發生的悲觀,或說是對人性的不信任,再加上「儘管如此,仍要道出曾為和平努力到最後一刻的人們的故事」,讓我感覺正是看待以巴時事這當下,所缺乏的觀點,甚至是解開死結的可能。
另一部值得一提的是兩年前的加拿大片《烈火摯愛》,直接以一位無國界醫師的眼光去看待冤冤相報的這區域:她住在耶路撒冷,每天穿越重重的檢查哨到拉姆安拉(Ramallah,巴勒斯坦的政府實質所在地)的難民營去工作,眼見高牆兩端的物質條件天差地遠,一是露天咖啡座上戴墨鏡的時尚男女,一是滿地廢墟裡撿垃圾的瘦小孩童。由此,身為白人高知識分子的女主角,對巴勒斯坦人選擇前仆後繼地以自殺炸彈攻擊的手段,也從一開始的鄙視和不解,最後變成(因為牽扯進自己身邊人的怨仇而)打從內心地動搖了。
《烈火摯愛》想呈現的,是這個衝突區域中,早有太多的切身之痛割鑿在每個人身上,而幾乎不可能去談「放下」。同時也是提醒外來者:一旦靠得太近,只可能被捲進仇恨的鎖鏈,只會遲早失去清明澄澈的目光。但它仍然迴避不了:一部電影,一個人物,所能呈現的事物複雜度還是太低,就如同一張照片,只能理解一瞬之心,但是之前呢?之後呢?究竟為什麼走到這裡?又要怎麼走出去?
作為外人,要做到完全地理解是奢望;身為當事者,要辦到真正地放手是苛求。巴勒斯坦人不全是激進的殉道者,也不全是無辜的無力的大眾,不全是自私自利不把人命當人命的哈馬斯高層,也不全是消極的盲從的無知者。同理,以色列這一方也不全是非黑即白,也一定有人意識到自己正在輸出當年先祖們所承受的壓迫。是什麼將他們引上此路?又是哪個環節錯失了良機?還來得及挽救否?我還在努力啃食更多關於此處的歷史糾結,情勢脈絡,也期待更多不同面向的聲音的出現。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