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2015

不是老人變壞了,而是壞人變老了

紐約時報
詹妮弗·韋納

大約一年半前,97歲的外婆和幾個朋友外出用餐。外婆下車時,絆到朋友雪莉(Shirley)的手杖,摔到人行道上,肘部重重地摔了一下。她回到家,去廚房拿甜點時發現「左腿有點不對勁」。

醫生給她拍了X光片,但沒看出什麼問題。治療兩周後,外婆出院了,這時她已做了一個決定。她在佛羅里達住了30年,其中28年是寡居,大部分時候她堅稱,她只有「在骨灰盒裡」才會回到故鄉密歇根,但是現在她讓大女兒、我的姨媽馬琳(Marlene)給她在底特律附近找一個陽光燦爛的地方。

去年夏天,她搬進了一個獨立生活機構,這裡提供一系列服務和各種活動。她有自己的公寓,裡面有個廚房,不過她也可以在食堂用餐。在她安頓好幾天後,我給她打了個電話,問她過得怎麼樣。

「呃,」外婆說。她的公寓很可愛。食物還可以,還有各種講座和課程,可以消磨時光。「你有沒有交到什麼朋友?」我用活潑的語氣問道,就像我的小孩第一天從幼兒園回來時我問的那樣。

外婆停頓了一下,然後大聲說道:「他們不讓我跟他們坐在一起!」

「等等,你說什麼?誰不讓你坐?」

「我想坐下,他們卻說,『這個座位有人了!』」

「哦,天哪,」我說。我一下子想起了初中時的痛苦經歷。我走進食堂,看到椅背上都掛着小皮包,一個眉毛修得很誇張的女孩大聲宣告:「這些座位有人了!」我當時還不知道要帶個小包。我只帶了飯盒(又過了十年我才學會修眉毛這檔子事)。

「我就是想打打橋牌,」外婆繼續說道,「她們在聊橋牌,我說,『哦,我會打』,然後她們說,『對不起,我們不是在找人打牌。』」

「真刻薄!」我說,「這些女孩在你家裡還這麼刻薄!」

「這不是我家,」外婆馬上反駁道。

我想了想,接著說,「我的建議是,找一個橋牌四人組。看看其中哪個人最弱。然後在她周圍轉悠。」

我年幼無知時——比如去年夏天——認為90多歲的老人要排資論輩,欺負排在等級最底層的人這種事是開玩笑的。誰都知道老年人真正的威脅來自沒良心的親屬、騙子或虐待人的看護員。我們都聽說過付費看護人(通常報酬過低)毆打老人、不好好照顧老人或使老人挨餓的悲傷故事。

同輩會對老年人造成威脅這種觀念還比較新,通常是笑談。它與母女代代相傳的老生常談相悖。我們一直以為:一切都會過去的。刻薄的女孩會長大,不會永遠刻薄。高中會結束,每個人都會長大。但外婆的經歷表明,現實不是這樣的。她的經歷告訴我們,就像永遠有窮人一樣,我們身邊也總會有殘酷的人,刻薄的女孩老了也還是刻薄——只不過她們開始穿護腿長襪、戴假牙。

康奈爾大學最近的一項研究證明了這個觀點。進行這項研究的是卡爾·皮勒默(Karl Pillemer),他發現養老院居民之間的侵犯以及「高頻率衝突和暴力」十分普遍。他在該研究的發佈會上說,在四周時間裡,五分之一的居民與其他居民至少發生過一次「負面和攻擊性交往」。16%的人被咒罵或怒斥;6%的人被打、踢或咬;1%的人遭到「性騷擾」,「比如暴露生殖器,撫摸其他居民,或者企圖獲得性福利」;10.5%的居民碰到過其他居民不請自來或者亂翻東西的情況。

不管是在操場上爭吵,還是在坐式鍛煉中爭奪最佳位置,都會經常出現惡劣行為,努力進入小團體的過程沒有太大改變。外婆要買醫療保險不報銷的400美元的頂端步行器,跟我十年前花了將近1000美元購買Bugaboo嬰兒手推車一樣,只是為了表明自己屬於都市母親這個群體。

隨着年齡改變的是評價標準:不是相貌、不是財富、不是曾經渴望的能在晚上開車的能力。到了外婆這個年紀,評價標準就只剩下年齡了——越年輕越好。甚至在養老院里,80多歲的人也會對95歲的人冷淡。我外婆現在99歲,頭腦依然十分清晰。她的短期和長期記憶力都很好。但是新鄰居們一聽說她的年齡,就不想跟她坐在一起。

「我的問題是,她們粗魯嗎?她們態度惡劣嗎?還是說她沒聽清或者誤會了?我無從判斷,」馬琳姨媽說,「我想那裡肯定有小集團。我不知道有沒有辦法緩解這種被排擠的感覺。在99歲時,你最終能否擁有自己的小團體?會有嗎?我不知道。一開始我想,過一段時間就好了。現在我想,也許情況就是這樣了。也許你不能再期望什麼。」

惡劣行為不會改變。旁觀者的反應也不會改變——他們只會旁觀,希望情況變好。即使降低期望,也很難實現。我擔心我上一年級的孩子不能參加方塊遊戲,擔心我上六年級的孩子吃午餐時沒人跟他/她坐在一起。我媽媽和姨媽擔心她們的媽媽也在遭受同樣的隔離、排斥和孤獨,忍受活得比所有同輩人都長的痛苦,以及有很多話想說卻無人聆聽的痛苦。

外婆在努力。她每天上一門課:意第緒語、時事,甚至iPad入門。她去用餐時精心打扮,戴上漂亮圍巾,穿上新毛衣。她慢慢認識了鄰居和桌友,甚至包括那個在兩頓飯之間就忘了她名字的人,她還加入了一個麻將小組——「儘管我好多年沒打過了」。她門外的壁架上放着一個小毛絨熊,它戴着密歇根大學的校徽,是個充滿希望的哨兵,也可能成為一次談話的開端。

我也在努力。感恩節那天,我們慶祝外婆的99歲生日,有12個曾孫輩一起去參觀她的新公寓。我和六歲的女兒菲比(Phoebe)在大堂碰見一個穿戴漂亮、打扮得無可挑剔的女人,她拿着手杖坐在凳子上,等待甥女5點鐘帶她去赴感恩節晚宴。當時才兩點。「你想看看我的小貓嗎?」她問道。我女兒欣然答應。我後來得知,她和外婆一樣,也是密歇根本地人,也是夏天搬進來的。她看起來頭腦清醒。我要了她的電話號碼,感覺自己像酒吧里的男人,開始了另一場接受和拒絕的過程。

然後,我和菲比乘電梯回到外婆的公寓,她的冰箱門上貼滿了子女、孫輩和曾孫輩的照片,我大聲宣布:「外婆,我覺得我給你找了一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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