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5/2016

中國大城市的美麗與哀愁

中國大城市的美麗與哀愁
徐瑾:楊改蘭一家的悲劇揭示:小地方螻蟻,不如大城市的蜉蝣。從驅趕農民工到驅趕中產,大城市趨勢值得警惕。



更新於2016年9月18日 06:40 FT中文網財經版主編、首席財經評論員 徐瑾

楊改蘭,甘肅康樂縣景古鎮阿姑村山老爺彎社人。

2016年8月一個下午,楊改蘭殺死4個孩子後,服毒自殺。她的丈夫料理後事之後亦服毒自殺。昔日四世同堂的8口之家,只留下兩位老人。

悲劇發生,人們總是有很多感嘆,甚至在最終原因尚未明確之前,希望找到一個具體的惡人,而在下一波社交媒體熱點爆發之後,又將她迅速遺忘。

其實,徹底的真相已經與死者同去,永遠最大悲劇是沒有直接責任人的悲劇,在大時代的洪流中,也許相關的、不相關的人都漠視了楊改蘭生前的權利,甚至無意中小小往死路上推了她一把。在各類調查資料之中,我註意到一個細節,楊改蘭所在的村莊沒有專門洗澡的地方,她往往隔十多天和村裡小姑相約去十多裡外洗澡。

感嘆過後,還有什麽?楊改蘭的死亡,希望可以打破很多人對於重建鄉村生活的田園牧歌幻想,貧困,缺乏希望的貧困,缺乏希望又毫無出路的貧困,可以置人於死地。

然而,真的沒有出路麽?我設想,如果楊改蘭在蘭州,哪怕只是在群租房,她起碼不用那麽遠去洗澡,以她的年輕和勤勞,不難看到自身的價值,在市場交換之中,人不是累贅,而是資本。這一哀傷的新聞,或許也可對比現實中的勵志劇:昔日網紅鳳姐,借楊改蘭的悲劇,說出貧苦的絕望,也借機傾訴自己在上海等大城市的不如意,然而,鳳姐自身的蛻變,不正是以大城市為跳板完成的麽?

小地方的螻蟻,不如大城市的蜉蝣——諷刺的是,蜉蝣的生命短暫,但是再短暫的生命,也曾經接近過文明的滋養,即經濟學家所謂體面的生活,對於昔日勞工階層來說或許是有一件白襯衫,對於中國農民工而言,恐怕無非就是一個不受驚擾的城市一角。對比中國大城市當下諸多限人舉措,在楊改蘭悲劇面前,人們或許應該醒悟,大城市不是問題本身,恰恰是解決問題的鑰匙。

幾年之前,我首次造訪東京。除瞭如普通國人一般感嘆其樓宇整潔,服務得體,我尤其註意到人口密集之下的公共生活有條不紊。與在日本朋友聊起,他們笑稱東京人口其實不到上海的二分之一,而其面積不到上海的三分之一,這也意味著東京人口密度實際上超過上海,更不用提北京。如今,東京人口已經超過1300萬,而東京都市圈人口超過3500萬,占日本人口超過四分之一。

對比上海,東京先天條件不算優越,在山谷和海洋之間,加上臨近地震帶,對於高樓也有不少限定。對比這一個規模,上海人口的容納極限其實充滿想象力。

然而,對比東京居民擁有永久產權的獨棟住房以及各類醫療服務,北京上海雖然坐擁各類世界級別的高樓,其居民則為各種資源競爭倍感焦慮,無論是孩子入學還是老人看病。抱怨之下,地方政府並非毫無作為,近年更是積極控制人口規模。以上海為例,8月上海公佈的《城市總體規劃(2016-2040)》草案提出,到2040年,要將常住人口控制在2500萬左右,而上海2014年官方公佈人口2426萬,這意味著未來二十年,上海政府將致力於人口零增長。

與此同時,上海已經變為一個老齡化社會,根據《上海市老年人口和老齡事業監測統計調查制度》統計,截至2015年底,上海全市戶籍人口中,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達到436萬人,占總人口的30.2%。

問題在於,誰來為這些老齡人養老呢?外來青壯年就業人口成為首要目標,上海在吸引外來就業人口方面(比如居住證積分),年齡也作為一個重要因素。但即使如此,從居住證到落戶之間,相距何止萬里。上海提倡的7年的居住證轉戶口制度推出以來, 7年之間共有2.4萬人落戶,每年三千人略多,對比人口基礎可謂杯水車薪。

東京也是上海交大教授陸銘喜歡提到的案例,他多年來一直倡議大城市是中國城市化發展方向。陸銘新著《大國大城》觀點明確,論述清晰,數據圖表與中外對比簡單明瞭,可謂中國經濟學家對於城市化研究所能做出的最好貢獻之一。

對比中國和日本的人口規模,如果按照東京都市圈占據日本人口規模四分之一換算,陸銘認為,上海人口達到3000萬~5400萬規模並不令人奇怪。按照他的模型,如何結合首位城市人口比重與人均GDP、國家(地區)總人口的關系,以上海為例的結果將是:如果中國人均GDP達到20000美元,全國有14億人口,上海的人口份額是2.6%,人口規模將達到3523萬;如果中國人均GDP達到30000美元,全國人口達到16億,上海的人口份額是2.83%,人口規模將達到3842萬。

接近4000萬人口的上海,聽起來很難想象,事實上卻非常現實,而且很可能低估了未來上海作為長三角都市圈核心的容納能力。

近期我作為點評嘉賓參加了陸銘《大國大城》的陸家嘴讀書會,我對於他主張大城市觀點基本贊同,他的理念其實也是在還原經濟學常識。我個人的疑惑在於,完美的理論與現實的差距,中間鴻溝在哪裡?原因恐怕不僅僅在於經濟。

首先,城市化的邊界在哪?上文所提東京,已經是都市化的特例。不知不覺之間,中國一線城市不僅在房價方面超英趕美,在規模方面上也實現了超越,對比之下,紐約人口在2016歷史性地超過850萬,而臺北等城市不過兩百多萬。那麽,北京上海之類城市有沒有邊界?

大城市的合理性,從經濟上講方向是很明確。在政策並不鼓勵的情況下,一線城市成為超級大城市已經成為現實,這其實是市場選擇結果。 如果給予人們足夠選擇,城市邊界會自動收斂於邊際成本所決定的地方,效率的遞減規律會決定城市的邊界。

中國城市化諸多症結,迷信規劃恐怕也是重要一端。當強勢政府管理與弱勢公共供給出現落差之際,人口成為“原罪”,諸多公共管理方面的缺失都以“人口眾多”作為藉口。控制大城市發展的傾向,很大程度上也來自對大城市病甚至貧民窟的恐懼,甚至導致大城市控人成為近些年最吸引人註意、也最有成效的公共政策。城市化路徑選擇上的錯誤,其形成症結在經濟學上清晰可見,但解決路徑則可能更多是政治經濟學的問題。

其次,大城市諸多問題中,目前抱怨最多的恐怕是高房價問題,尤其在最新一輪地王狂潮之下,城市管控有了道德理由與形勢需要,例如最近上海距離市區60多公里臨港新城房價高達3萬,還出現 1700人秒殺400餘套住房情況。

目前無論王健林等地產首富還是財經評論員,人人都在談超發貨幣推高房價。問題在於,到底是貨幣超發推高房價還是土地供應限制推高房價?這種說法本質其實和將大城市病簡單歸結為人口眾多一樣,都是用最簡單的邏輯來解釋最直觀的現實,盡管真相可能遠遠比這更為復雜。

事實上,即使中國房地產越來越帶有投資品特性,房屋價格實際上更多是由各類顯性與隱性租金的折現來決定,而目前房價的很大部分收益其實是作為地價支付給了地方政府,地方政府無疑是游戲的最大贏家。從經濟學角度講,與其說超發貨幣推高了房價,不如說高漲的房價推動了廣義貨幣的加速。

此外,城市化以及房價,看似只是城市問題,其實涉及國家土地戰略。城市化的另一頭是廣大農村人口,而他們往往以保護的名義束縛在價格被低估、價值無法變現的農村土地之上。

最後,城市化雖然對於全體社會有益,但是始終也有失意者。最典型就是原有城市戶籍居民的低收入階層,他們或許隨著城市化在個人發展、資產升值以及養老等方面獲得看不見的潛在收益,但是對於個人而言,看得見的損失可能更為明顯,在個人就業以及子女就學方面,他們遭遇競爭和挑戰更為明顯。

粗暴地說,這部分人類似科幻小說《北京折疊》中的第二空間底層,因為他們不少並沒有專業技能提升可以到第一空間,往往直接面對外來就業人口的競爭;至於第三空間往往以農民們為主,這一層次的生活和工作,其實並不直接影響他們。為了平衡安撫這部分本地群體,目前大城市控人策略,已經從控制第三空間轉向控制第二空間。

以北京為例,為了實現2020年將常住人口控制在2300萬內目標,近年北京一系列政策除了“以房控人”(嚴控城區住宅增量)、“以業管人”(清除小商品市場)等策略之外,更突兀的是“以學控人”,即提高非戶籍人口子女的入學門檻。在實際執行過程,要求證件甚至多達28個,對於各區就業、住房入學統一要求細化。這些措施所要求的條件,不要說農民工達不到,普通外來中產階級家長要達到各類條件,恐怕也並不容易。從驅趕農民工到驅趕中產階級,這種大城市最新趨勢值得警惕。

中國城市化何去何從,其實關系每個人的前景。我們抱怨大城市,大喊逃離北上廣,最終發現大城市或許擁擠,卻始終與我們最為親近。台灣在城市化過程中,人人感嘆“臺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哀傷“家鄉的人們得到他們想要的 卻又失去他們擁有的”。

現代鄉愁或者田園牧歌,無論如何美麗,也並非沒有代價,最終不過是個人消費品甚至奢侈品,其成本不應該由全社會承擔。最終,霓虹燈到底還是會遍佈全島,而城市給予人們的最美麗饋贈,不僅僅是機會,更是選擇的自由。作者近期出版《有時》、《印鈔者》。微信公號《徐瑾經濟人》(econho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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