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3/2013
大稻埕慈聖宮
鄭培凱 螃蟹攤前圍了一長一短兩條板凳,原先坐了三位老人家,悠閒地剝著螃蟹,喝台灣啤酒。看到我們來,一位老先生移到邊角的短凳,空出長凳,很熱情地招呼,坐啊坐啊。他看著我們點了劍蝦與螃蟹,就說,盡好呷(jia)呢。我們才發現他凹癟的嘴巴原來已經掉光了牙齒……。
這十幾年,大陸的城市經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一年一小變,三年一大變,有如孫悟空施展七十二變一般,變到老居民出門都心有餘悸,擔心自己沒有二郎神的通天神眼,怕回家時找不到自家的門。相比之下,每次回台北,就覺得還好,還沒變到景物全非,認不出當年自己足跡曾經親吻過的土地。然而,心中總是隱隱約約迴繞著一種歷史斷裂的感覺,多少有點隔膜,覺得今天車水馬龍的大台北,與我童年成長到大學畢業(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的故鄉,有了本質上的不同,增加的是高樓大廈,展示經濟發展的膂力,卻少了鄰里人情的溫馨。
我小時候住在台北南區的廈門街,據說原來是日本人的住宅區。那時台灣光復不久,日本統治的痕跡還在,所住地區還用著日本區名。我們在同一條街上搬過三次家,先住螢橋町,後來搬到川端町。聽本地同學說,正牌的台北老區在後車站,延平北路、迪化街那一帶,叫大稻埕,很熱鬧的,五光十色,什麼都有,有些小吃簡直是天下第一,不過,離我們住處很遠,要轉幾次公共汽車的。心裏就逐漸累積了美好的嚮往,總想哪一天有機會要去看看,開開眼界,那心情就像喬艾斯《都伯林人》裏寫的小孩,一心想去巴扎集市的美麗世界,買個心頭好,憧憬著美夢的實現。然而,除了每年快到了陰曆年底,陪母親到後車站一帶辦年貨,提著籃子塞上大包小包的年貨,卻從來沒有機會獨闖大稻埕,從來沒有品味過同學說的美味。
今年初夏到台北考察崑曲推廣,韓良露聽說我來,就說,已經給你安排了美食之旅,從最地道的大稻埕小吃開始,先去慈聖宮前面的早市小吃攤。於是,早上九點,就跟她到了慈聖宮廟口。慈聖宮是媽祖廟,廟前的廣場頗有規模,幾棵細葉榕都很有些年歲了,垂下暗褐色的鬚根,平添了不少古意。據說,慈聖宮是泉州同安人在清末奉迎媽祖來台,建在台北艋舺,後來和當地其他族群發生械鬥,幾經搬遷,最後才在大稻埕重建的。我們眼前的慈聖宮落居於此,已有上百年的歷史了,香煙繚繞,停停當當的,倒是一片祥和之氣。尤其是廣場兩旁上擺滿了折疊桌椅,坐著許多鄉里老人吃早點,讓你恍惚覺得,這世界從來如此,沒有經歷過變動,是如此恬靜寧謐。
慈聖宮廟口一溜小吃攤,幾乎佔據了整條窄窄的街道,一眼望去,大概有十幾二十家。良露說,我本來想先帶你去賣麵炎仔,想想又太遠,先在這裏吃吧。你喜歡吃什麼呢?排骨湯?鹹肉粥?四神湯?紅燒肉?蚵仔炸?豬肝炸?魷魚標?佛跳牆?我說慢慢來,我們走在小吃美食的山陰道上,應接不暇,得先看看。最後決定,從排頭第一家開始,一路吃下來,美食知己相逢少,能吃多少吃多少。
第一家是個蝦蟹攤,只賣劍蝦與毛蟹。做法都很簡單:劍蝦是蔥蒜炒的,毛蟹則是蒸了之後再放入烤箱烘烤。良露說,這家攤子已是三代經營了,毛蟹是台灣本地野生的,一般產在沒有污染的山澗池塘裏,現在已經很難得到,這家老店有自己特殊渠道供應,也不知道還能繼續多久。你別看這螃蟹不大,其實蠻厚實的,蟹肉香甜不說,蟹膏還帶有淡淡的清香,是大閘蟹比不上的。我打開蟹殼,像檢查紅酒瓶塞那樣,湊到鼻端,的確有一種淡淡的芳香,很難形容。雖然不是桂花香,卻讓你聯想到金秋十月的天爽氣清。這些年來在香港吃的膏蟹,不管是大閘蟹還是黃油蟹,總有一種濃郁的螃蟹腥味,好像已經成了“正味”,但是我總懷疑那是餵養人工飼料的後果。在我的品味記憶中,曾在歐洲吃過荷蘭野生的大閘蟹,蟹肉是清香的,可惜沒吃到膏蟹,不知是否也有這樣的芳香?
蝦蟹攤前圍了一長一短兩條板凳,原先坐了三位老人家,悠閒地剝著螃蟹,喝台灣啤酒。看到我們來,一位老先生移到邊角的短凳,空出長凳,很熱情地招呼,坐啊坐啊。他看著我們點了劍蝦與螃蟹,就說,盡好呷(jia)呢。我們才發現他凹癟的嘴巴原來已經掉光了牙齒,真不知道他使用了什麼功夫,製造了堆滿一整碟小山般的蟹殼蝦殼。過了一會兒,很有禮貌地告辭了,說要去唱卡拉ok,興沖沖離去了。坐在我們旁邊看起來五六十歲、剪了短髮的人說,這老頭已經八十歲了,越活越年輕,過得真起勁。聽他說話的口音是北方人,就問,您是外省人嗎?怎麼知道這裡的早市呢?他反問我們,你看我多大了?我說,快六十了?他哈哈一笑,說我已經七十五了,是東北人。當年從大陸來到台灣,就住在這一帶,後來工作也在這一區,六十多年都生活在這裡,怎麼會不知道這裡的早市?告訴你,這一家的螃蟹,我吃了五六十年了,全台灣最好,沒得比的。能天天在此吃螃蟹喝啤酒,也不枉此生了。
吃完蝦蟹,轉到肉粥攤子。良露跟老闆打了招呼,跑到別的攤子,請他們把食物都端過來,省得我們到處換位置。鹹肉粥很像潮州粥,與廣東粥不同,米粒雖鬆軟卻粒粒分明,煮得爽口。這家鹹肉粥裏有些肉片、筍絲、蔥末、紅蔥頭,淡淡的醬油味,比台灣一般夜市的肉羹湯好吃多了。然後,就接連不斷,一碟一碟的小吃上來了。紅燒肉原來不是我心目中的上海紅燒肉,也不是東坡肉,而是用紅糟醃漬過的五花肉,在油鍋裏快速酥炸之後,切片上桌的。倒是很好吃,外面有點焦酥,裏面卻滑嫩多汁,不肥不膩。蝦炸也好吃,是豐腴的大蝦仁裹上一層薯粉,到油鍋裏急炸起鍋,旁邊放一小堆稍帶甜味的白蘿蔔片,搭配得很好。豬肝炸與蚵仔炸的做法也類似,沒有什麼花樣,好就好在新鮮現炸。吃到這時,已經肚皮鼓鼓,五臟廟裏香火鼎旺,沒有供奉的空間了。良露在旁邊說,你的食量不小啊,不錯不錯,再來一碗排骨湯吧。我瞪她一眼,她笑笑,說,你在台北生長大的,卻從來沒吃過慈聖宮早市,總得多嘗嘗,不虛此行。
我終於還是喝了一碗排骨湯,排骨很鮮很嫩,蘿蔔尤其好,甜滋滋的。湯頭清爽濃郁,讓我想到童年時期的人情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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