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2/2013

在我變老以前

【前言】彼得.尤伯是一名醫師,也是醫院的倫理顧問,他從1970年一起憾動美國醫療界的案例說起,娓娓道來醫病關係數十年來的發展與轉折,並在蛛絲馬跡中發現,一個好的醫療決定,來自醫生與病人均能夠瞭解彼此的感受與想法。 本書是在面對重大醫療決定時供以依循的指南,讓不知道怎麼跟病人解釋病情的醫生,以及聽不懂醫生在說什麼的病人,能夠彼此成為在醫療決定上的夥伴。 在我變老以前------二○一○年秋天,我和一個朋友阿馬利歐‧特蘭帝(Amalio Telenti)在阿爾卑斯山進行徒步旅行。當年我四十八歲,阿馬利歐比我稍年長一點,那是兩位中年醫師的一趟不服老旅程。我們都認為當時的健康狀況依舊在人生巔峰,體力也絕對不輸那些年紀只有我們一半的年輕人。我們的老婆雖然都到了一朵花的年紀,但仍是一副君子好求的姿態(至少我和這位朋友這麼認為)。一切都這麼美好,讓我們覺得自己正像站在世界頂端。只是,這個景況可以維持多久呢? 「恐怕不會太久吧!」阿馬利歐說道。「再過十年、頂多二十年,我們不服老都不行了。這些美好的歲月,」他嘆了氣,「終將成為過去。」 我的人生一直到那個時候,都還在令人振奮的爬坡期,但是曾幾何時,我發現自己不再望著白雪皚皚的山頭前進,而是開始走下坡路了?發白的頭髮、逐漸退化的關節,我真的是老了,再也騙不了自己了。 一九六五年,英國搖滾樂團The Who 發表了一首名為<我的世代>(My Generation)的單曲。這首歌後來被《滾石雜誌》(Rolling Stone)評為史上最偉大搖滾歌曲第十一名,榮登英國金榜亞軍。(但在美國竟然只有第七十四名,美國人到底懂不懂得欣賞啊?)羅傑‧達爾屈(Roger Daltrey)以他口吃般的特殊唱腔唱著彼特‧湯森(Pete Townshend)充滿挑釁意味的歌詞「我希望可以在變老前死去。」據說,湯森的座車是一部靈車,這讓當時的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覺得相當礙眼,於是下令把湯森的車拖走,湯森因而寫這首歌來譏諷英國女王。看著這位染著一頭藍髮的老女人,難怪一個二十啷噹歲的搖滾樂手可以輕言寧願自己英年早逝;一個四十八歲攀爬阿爾卑斯山的醫生也不得不感嘆人生即將開始走下坡。 但是,我知道事實並非如此,因為我有鐵證如山的數據證明,隨著年紀增加,人的快樂感與幸福感其實是有增無減。數據資料明白顯示,七十歲的人要比三十歲的人更快樂。 我在這裡提到快樂感與老化有兩個目的。第一,我想要再次強調我剛才所說,對未知的錯誤假想。當年高喊我寧願死掉,也不要變老的湯森,在我寫這本書之時已堂堂邁入人生第七十個年頭。原來他對年老的假想是錯誤的。大部分年輕人也都犯了一樣的毛病。我調查的三十歲族群中,大家都認為隨著年齡老化,快樂感也會逐漸降低。不覺得年老後,還會有值得高興的事。但他們不懂, 與老化隨之而來的是情緒上的智慧,可以讓老年人比年輕人更放得下不如意。 史丹佛大學做一項試驗,播放一系列影像來測試人的記憶力。結果發現,老年人記憶正面事件的能力與年輕人相差無幾,但是記憶負面事件的能力卻差了許多,感覺像是腦袋會自動篩選掉不愉快的經驗一樣。如果你懷疑這個結果,打開電視看個實境節目(最多十分鐘就好!),看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如何處理生活上失落、社交等問題,不過是芝麻大小的事,也會讓這些年輕人花個幾天還走不出來。老年人在這方面就有智慧多了。第一,他們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那些無謂的人身上,再者, 他們對於各種輕慢或負面的事情都可以很快淡忘。 三十歲時,因為不懂伴隨年老而來的智慧,便認為七、八十歲的人開心不起來,想到年老,就想到皺紋和假牙,大概很少人會去想到我的偶像,健美先生傑克‧利男(Jack LaLanne)吧?他在九十多歲的高齡,還可以用手指頭撐著地板,做個幾十下伏地挺身,並且誇說自己「幾乎每一天—幾乎每個星期一、每個星期二、星期三……都有享受性生活。」 這也是我想跟大家談年老與快樂的第二個原因:老年人對於快樂與老化的瞭解,其實沒有比年輕人高明到哪裡去。我剛才提到,三十歲的人以為到了七十歲將沒辦法開心起來,讓人訝異的是, 七十歲的人也這麼認為。即使擁有與日增長的智慧,他們仍然認為年輕時的自己過得比現在開心。他們錯想自己年輕時的光景,只記得靈活的關節、瘋狂的戀愛,卻忘了年輕時得面對的種種負面情緒,像是對前途、對家庭的不確定感,或是經濟上的壓力等等。 這種年紀愈大愈不值得開心的錯誤迷思,讓老年人也開始緬懷起年輕時的快樂假象。所以,當你問一個人某個經驗對他們的人生有什麼影響時,千萬別照單全收。這一點,在醫療決定上也很重要。病人在面臨困難的醫療決定時,經常會向有相關經驗的人請教,希望可以從中得到一些見解, 就像我要荷林沃斯到腸胃科去找人聊聊一樣。那些病人會不會在不知情的狀況下,給別人錯誤期許呢?先前提到的那些洗腎病人,我記錄了他們一週以來的心情,發現他們的心情和健康人士並沒有差別。但是,當我問如果他們的腎臟沒有毛病,心情會有什麼不同嗎?他們說當然會更快樂,但是,那種假想的快樂程度,是健康人士也不能及的。 如果你問一個洗腎患者他的生活狀況,他可能會說「我很快樂」或是「我過得還不錯。」但是,當你深入一點,問他心情有沒有受到腎臟問題影響時,得到的回答大概會是「我現在的生活還可以,但是如果沒生這病,我一定可以過得更好。」 腎臟正常的人當然會比腎臟生病的人過得舒適,但是,這些病人的心情絕對不是無時不刻都受到腎臟生病影響。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心理免疫系統早已啟動,好讓心情不受到健康情形影響。腎臟失去功能糟糕透底,但是能影響患者心情的程度有限。 如果連親身經歷過這些病痛的患者說的話,都不見得正確,那何以見得我給的訊息比較可信呢?沒錯,醫生的話並沒有比較可靠。許多研究指出,醫生不比親身經歷過病痛的病人更瞭解疾病為生活帶來的影響。有學者對罹患乳癌的婦女做了生活品質調查,調查項目包括整體生活品質、社交生活等等。另外,他們也請這些患者的至親回答相同問題,以避免病人有所保留。最後的統計結果發現,病人本身的回答和至親所觀察到的,並沒有太大出入。 但是,醫生在這方面顯然比較沒有進入狀況,幾乎所有醫生都低估病人的生活品質。可見,他們比病人還不懂情緒上的順應力。 我知道「生活品質」是一個抽象指標,每個人對生活品質的認定不一樣。但是,不只對抽象的生活品質認知不同,醫生和病人之間對一些具體問題,也存在迥異的看法。當研究人員問罹患攝護腺癌的已婚男士在生活上受到的影響時,他們與配偶的看法大概一致。問到患者是不是還有「性」 致時,夫妻兩人的答案也相同。最後,兩人對病人夜晚盜汗頻率的回答也差不多。 相反的,醫生對病人生活品質的推測相去甚遠。他們高估病人的性慾、食慾、夜晚盜汗的頻率,以及他們感受到的疼痛。另外,他們也低估患者與配偶的親密度。只有在一件事上,醫生與病人配偶的看法相同,但是與病人不同:醫生和配偶都高估能不能勃起對病人的重要性。 這個故事要告訴我們的道理十分讓人遺憾—假設你得做個重要醫療決定,例如該不該截肢,如果你想知道這個決定會帶給你的生活什麼影響,別指望醫生可以告訴你答案。 那你應該問誰呢?我覺得最好的對象,還是那些有相似經驗的病人。不過,你得問對問題。如果你的問題是「截肢對你的生活有什麼影響?」,那就錯了。因為病人很可能對截肢前的生活存有假象,因此高估截肢對現在生活產生的不便。比較好的做法,是問問他現在的狀況,像是「你現在快樂嗎?」就是一個不錯的起頭。更好的方式是具體一點問「你爬樓梯時有問題嗎?晚上會不會因為幻肢疼痛(註)而睡不好?義肢會帶來任何不適嗎?」大家通常對於當下的情況有比較正確的見解。盡量不要問到比較現在和過去的問題,就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誤解。 最後,既然問了這些具體問題,就不要懷疑他們給的答案。做了腸造口的病人若說他們過得很好,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腸造口袋時,這大概就是最中肯的答案。 大家做醫療決定時,無可厚非的會想像不熟悉的情況,特別是令人不安的情況,例如化療引起掉髮、手術引起尿失禁等等。因為盡想著負面結果,做決定時很自然會避開這些選擇,導致最後下了錯誤決定。就因為對未知產生錯誤的假想,很可能讓你做出對自己不利的選擇。 譯註:有些病人在截肢後,會感覺不存在的手或腳還有疼痛的情形,這種現象被稱做幻肢疼痛(phantom limb pain)。 (本文轉載自彼得.尤伯新書《生命的關鍵決定》,由行人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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