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
你想,三四歲起就相隨打泥土仗彈橡皮筋擲瓦片唱童謠的女孩們,很沒尊嚴的離鄉了,臨行連十幾年的玩伴都不敢打一聲招呼,並且從此未再見面。你想呢?
這些年,每每一回首就有嘆。傷春悲秋的青果歲月逝去恁久,怎麼熟黃後反而酸澀?恰似,暗頭吃西瓜,半暝反症。唉,這不像男子漢。
我們自幼被訓導做個堂堂男子漢,必須明白將來要撐持一切,扛起所有能力可及的重擔。為什麼呢?大人肯定允許發問,答案泰半如斯:嗯,諸甫子,要有肩胛才像諸甫子。沒其他回答嗎?有,例如:嗯,生做諸甫子,就要做負責的諸甫子。哦,那不是一樣嗎?不,相差兩個字。
教養兒女,基本規矩大致相同。例如吃飯。你愛蹲坐立都隨便,女孩不可捧著飯碗到處走,大人會警告:那樣將來會嫁多次喔。但不論存心無意,任何小孩把筷子往米飯上插立、舉筷指人臉,後腦或後脖立即會痛。哦,什麼在作怪?不,是父兄出手打人了:腳尾飯才焉爾插箸、無禮無體。
你年輕人說:好恐怖喔好嚴厲喔好沒道理喔。
好的,別激動。你如果多讀書少發議論,將來肯定會比我有出息。唉。
我至今仍不願粗率議論上代男人是否「沙文」,若然,其中一定包含「負責」。我們被這樣教示。但,誠實吧,我沒有做到,我算是「肥皂」。天聽天視之啊,日常生活幾十百年只幾番小轉變,忽焉短短幾年內就霹靂翻轉了幾十百次。我們這世代,偶一回神,咦咦咦,昨日那些人事物都躲起來了嗎?不是前幾天還住在瓦屋裡、蹲在大土灶前嗎?我們一下子就被推向首都與大城,踉蹌躓跌,腳步還不能停,連回憶都未必來得及,遑論完全遵守舊教養?天曉得,天諒解。
我實在無法不懷念土灶,因著那關乎我們許多長輩的許多尊嚴。是,生存的尊嚴、勞動的尊嚴、親情的尊嚴、撫育的尊嚴、敬業的尊嚴。
然而,眼珠才轉一圈,新時代大浪將一些長輩的尊嚴打落了。台灣史上首度大規模的賣女風潮突起,迅即捲走許多女孩。
讀高中開始聽聞此類消息。先是某鄉某家的女兒,接著是某姨某嬸的女兒,然後是與我一起長大的女孩,她們都去都市「上班」了。我,一個純真的年輕人,因此往往陷入複雜的沉思,我看著小說時想著她們,聽著歌曲時念著她們。
南都夜曲,陳秋霖先生作曲,陳達儒先生作詞。這首歌陪伴我提早進入現實複雜的社會。我少不更事,原以為,只要去種田去做女工就能找到活路。我錯了,多年後才明白,工業吞噬的非但人力,還有人心,美德根本美不過美麗鈔。
你大概很難瞭解我錯愕背後的那種痛。你想,三四歲起就相隨打泥土仗彈橡皮筋擲瓦片唱童謠的女孩們,很沒尊嚴的離鄉了,臨行連十幾年的玩伴都不敢打一聲招呼,並且從此未再見面。你想呢?
我這樣想。生活推磨日子,日子拖磨生活,一波波蒼涼又鬧熱的生活滾過一個個有味或無趣的日子,早該磨掉了念舊傷感,如今怎麼反推?也許是「還童」了?
多年來,我每每心中忽然會浮現幾個熟識小女孩的童顏,背景總是昔時故鄉的街道田園;而昂揚澄亮卻又令人黯然低回的歡愉素顏,幻燈片似的,一直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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