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經宏
孟東籬的書重新問市,我想起廿幾年前的某件如今頗覺可笑的事。彼時校園讀書風氣尚盛,若誰對齊克果、沙特或禪學有興趣,揪幾隻小貓便在空教室開起讀書會。會中有人提到孟東籬。關於他對這些論題的詮釋、他的愛欲人生。前者可從他的著作尋繹,後者我們泰半道聽塗說。
會中有個慣以清冷目光覷看眾生的同學不喜歡孟東籬,他中學老師的誰恰好是孟東籬愛過的女人。然後他侃侃談起怎樣的人才是值得尊敬的人,然後佛怎麼說聖人怎麼說。全變成他一個人說。
接下來七嘴八舌。輪到我,「我是信輪迴的。」在眼前的我們都還不是「我」之前,我們的所思所為雖不可考,但誰又知道之前做過的那些,此刻正透過某些幽微的方式支撐我這樣主張,且影響著你那樣思考?
「既然不可考,你拿出來說做甚麼。」「我不是說了,這是我的相信?」「所以你不相信,人有自由意志?」
然後不同意的那方說,你這不過是個滑頭且不負責任的懶怠說法。一場始於叩問生命嚴肅議題的讀書會,後來延燒成不可收拾的濠梁之辯:「你又不是他的女人,怎麼知道人家痛不痛苦?」「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那些女人的痛苦?」
數月之後,我們在一場反核遊行的隊伍中,見到孟東籬。頭戴斗笠、一襲布衫,清?頎長的身影很吸引我們,紛紛靠在他身後跟著走。那次遊行隊伍拖得很長,每一兩百公尺由一輛小發財當前導,車上幾個爬上爬下的領導者帶領群眾高喊「反核!反核!」某個跑前跑後負責隊伍串場的同學說:「奇怪,你們好安靜啊這邊。」
一個同學指指前頭的身影,「孟老師在那裡。」我們誰也沒上過他的課,但幾次他出現眼前,皆會低低地喊聲:「老師。」
廿幾年過去,當年發財車上發號施令的,有的後來坐進了他們所撻伐對象的辦公室,繼續用刻有他們姓名的印章蓋在興建核電廠的公文上。
我教書的第一年,學校臨時派給我兩班國一學生,翻開近乎一半道德選文的課本,「這怎麼教啊?」差點跑去辭職。我很快改弦易轍,這些雲淡風輕掃過就好,剩下的時間我想說些「有感覺」的文章。第一堂給孩子上的,便是孟東籬《濱海茅屋札記》裡的〈晨起〉。
〈晨起〉的文章不過兩三百字,「聽,這些文字的心正在深深呼吸,這裡頭有音樂,聽見了嗎?」
孩子們開始追想清晨海潮的起伏、海的氣味與顏色、岸邊嘩嘩沖刷的卵石,如此沒有一處的海該有相同的臉。
我們都被催眠了。大家一同回到那個早晨,跟在孟先生的身後,陪他看太平洋的天色海景。
那是我第一次發現,我居然會教書。
孟先生往生後,報紙刊了幾天朋友的追思種種,我才知道,那幾年去到鹽寮東張西望,企想或許能瞧見他的身影時,他早已搬到陽明山。他離世後朋友和我幾次經過鹽寮,「繞進去看看吧。」我們從來不知他住哪裡。太平洋的風仍吹拂著海岸,孟先生早已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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