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3/2014

從北京到臺北


他們在凌晨抵達,並肩站在一起,四周是激動疲倦的青年,還有橫七豎八的標語條幅。他們都發福了,不過昔日的形象仍清晰可辯。這形象曾鼓舞了整個世界,他們是中國理想無畏青年的代表,試圖挑戰中國共產黨強大的專制機器。他們也曾讓台灣社會激動不已,鄉音各異的國大代表聲援北平的游行,似乎這群青年比老蔣的軍隊更可能實現他們的反共志向,受他們鼓舞的學生占據了臺北廣場,用靜坐與抗議來加速威權政治的解體。

他們的挑戰失敗了。25年過去了,這兩個昔日青年仍處於流亡狀態,仍是北京名義上的通緝犯。他們失去了天安門廣場的舞臺,卻未退出歷史。那個更胖些的幾年來一次次試圖闖入中國,在東京、澳門、香港的機場激起媒體的關註、讓人重溫被淡忘的記憶。他在立法會里發表了簡短的講話,急速的、戲劇性的語氣仍讓人想起他25年前的形象,他曾是廣場上最有魅力的人物。沒有演講的另一位在這群台灣青年中有著更廣泛的影響力,幾年來,他以一名歷史教授的身份,幫助新一代人理解中國大陸、激發他們參與社會變革的熱忱,這也是個奇妙的相遇,一個無法回到大陸的學運領袖,成為一群茫然的台灣青年的精神導師。

在網絡上看到王丹與吾爾開希的照片時, 你很難不想起福克納的名言,過去永不會消失,它甚至不會過去。25年前的流亡學生領袖,身處一個65年前開始的流亡政權的立法機構中(於右仁書寫的匾牌猶在,立法會的章程仍與1947年的憲法緊密相連),也表明歷史的重要特性——被壓制的歷史可能暫時處於弱勢,它常以意外的方式再度闖入現實。他們的照片在內心激起的共鳴,也印證了,歷史也絕非現實力量的較量,象徵、情感、認知、想象同樣占據重要的角色。

但王丹與吾爾開希的出現,似乎也在提醒這些自稱“太陽花”的年輕人面臨的嚴竣挑戰。當在天安門槍聲響起,入獄與流亡剛剛開始時,大多數人對未來是樂觀的。流亡中的嚴家祺在1990年寫下的《中國人的第四個政治》是這種情緒的反映。它也是對金耀基兩年前著作的回應,金耀基相信台灣、香港、大陸因不同的歷史際遇正在形成三個中國人的政治,但最終它們都會通向同一個目標——現代化導致民主政治。1988年的金耀基有理由樂觀,這三地似乎都正處於一個嬗變的關頭,台灣的威權瓦解自不必說,香港也正因回歸尋找政治表達,十年的改革開放則令大陸的極權主義似乎退隱了,同為中國人的社會,這三地也正在形成一種良性的相互影響。


嚴家祺重拾這股樂觀,他把海外民運視作中國人的第四個政治。“六月四日的一聲槍聲,送走了中國的馬克思主義”,他不無戲謔地寫道。屠殺不僅迅速催生出一個政治流亡群體,還將海外華人世界連接在一起,它可能與台灣、香港共同匯聚成一股對大陸的政治壓力。他相信北京的合法性業已消失,更無法應對新的挑戰,從東亞到東歐,歷史潮流站在自由這一邊。“六四”平反為時不遠,屆時流亡者們歸來,這四種政治最終匯聚成一種政治——一個尊重自由、民主、法治、人權的政治,一個嶄新的聯邦制的共和國就此誕生。

25年過去了,流亡政治早已分裂、式微,曾對屠殺義憤不止的海外華人、留學生急於靠近北京,不管是香港的中環,臺北的立法院,你都能感到一股似乎無法阻擋的力量的到來。這四個政治的確在向一個方向演進,與嚴先生期望的相反,它不是朝向自由與民主,而是大陸的專制日益的增強。

太陽花們的憤怒似乎針對服貿協議的缺乏程序正義(它似乎退回了早期的威權形式),深層卻是整個社會的挫敗與恐懼感的爆發——找不到自己方向的台灣,正迅速、不可阻擋地被引向正在興起的大陸,作為領導人的馬英九不僅未能作出反應,反而主動拆除了藩籬。

高喊“如果獨裁已成事實,革命就是一種義務”的太陽花們,誇大了他們面臨的殘酷,即使出現了偶爾的流血事件,他們面對的也是一個溫和得乃至無能的民主政府,他們要對抗的對手不僅不在眼前、而且強大得超越他們的想象,這就是他們所樂於談論、卻又所知甚少的“中國因素”。在這個意義上,他們遭遇的困境要比“野百合”的父輩嚴峻得多。

王丹與吾爾開希的存在也正是這註定漫長鬥爭的象徵。25年前的天安門前的民主運動,不僅是一場理想主義的盛宴,也同樣是一場混亂、缺乏準備(理論與組織上皆是)的行動。正是缺乏內在的準備,在一場浩大的運動之後,一切都消散得如此之快,抵抗無從談起,參加了理想狂歡的同一批人又一頭扎進了金錢的狂歡。對於堅持抵抗的人,除去扮演好道德符號,他們似乎很難有直接的作為。

面對這樣的一個北京強權,只有一個既富有原則又足夠狡猾的臺北才可能與之周旋,在不平衡的力量對比中獲取暫時的平衡。但很可惜,台灣的兩黨似乎都難以產生這樣的領導人來應對這復雜局面。社會力量對此深感不安,他們可能暫時癱瘓立法院、甚至政府,卻無法創造一個既代表他們、又能對抗北京的政黨與領袖。

我們當然要為太陽花一代喝彩,他們不是“暴民”,而是社會力量的一次集中表達,這即興的、影響迅速的集體行動正是一種新的政治、社會形態興起的標志。像1980年代末一樣,此刻的台灣正在尋找一種更能順應民意的政治秩序。這個過程註定長期復雜,太陽花一代將很快意識到,他們面臨的困難要比預想的可怕得多。面對中國崛起這股巨大的、令人憂慮的潮流,需要深刻的智慧與持續的犧牲,而不僅是即興的快樂抗爭。它也需要你從往日的經驗中尋求靈感與支持,在臺北,我分明感覺年輕一代對於自身歷史與大陸歷史的漠然(不管是台灣的黨外運動,還是王丹的天安門經驗,他們又有多少興趣理解呢?),歷史不斷證明,缺乏內在思想與情感的抵抗,總是難以持續的。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