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偉貞
女子是後來者,(好大一張臉,平原遼闊,充滿了情緒發揮的空間,但回想起來甚至沒見她笑過。)嫁到你村瘦骨嶙峋老關,老關名啥?何方人士?什麼階級退的?結過婚嗎?全不知!這在眷村算極特例,誰不把別家祖宗八代摸得一清二楚才罷手哪!其實相對你族砲校眷屬,老關自己都是個後來者,據說早早從某部隊退下來,七拐八彎一九六○年代中突然就落腳你們村上。是個春天清晨,學生們奔出鳥籠去上學,乍見陌生人弓著背正沿後巷垃圾箱翻尋廢紙鐵罐雨傘酒瓶等等,那天開始,老關就沒停過手,整天不是抬缺胳臂斷腿的桌椅,就是拖紙箱木櫃衣服往家裡院子攢積,沒見他使用單車三輪車推車籮筐任何裝載工具,完全雙手萬能,另一種手工業。只見他家院裡東西越來越多越堆越高,一座垃圾集散中心,這才發現,老關不完全撿破爛,他收集看得到的一切,簡直就是個現代都市裡的拾荒者。(此地有這麼個人,他在首都收集每日的垃圾,任何被這個大城市扔掉、丟失、鄙棄、踩於腳下碾碎的東西,他分門別類整理建檔,仔細的審查縱欲的紀錄,……他精明的挑揀物品予以歸類儲藏,像守財奴看顧著他的財產。──班雅明,「發達資本時代的抒情特人」)老關獨來獨往,上身一年四季褡拉件白汗衫,冬天披件軍外套,任何服束,皮帶永遠勒得死緊像一切行伍出身的兵,(常看到一個拾荒者,搖晃著腦袋,碰撞著牆壁,像詩人似的踉蹌而來。──班雅明,「拾荒者的酒」)孤獨到像精神病院的晃盪者,尤其他喃喃自語時最像。
就像老關的突然出現,女子也是,彷彿他從哪個角落檢到修理好後發現無法歸類,給留在了身邊,當然不這麼簡化,可究竟誰給介紹何時空檔辦了手續?不知道。女子面色暗沉,總哈著腰,身上繫條圍裙,話說不全,但身理正常,經過村上媽媽品評,得了個結論:「頂多二十五歲。聽說發燒燒壞了。」兩人分工撿來的東西透過哪個管道被收購,實在費解,比較清楚的是,幾年下來,生了三個兒子,起先看還好,但漸漸都有點智障,烈陽下雨中喧嘩玩樂,搖頭晃腦,像面破舊的旗幟,沒多大就跟著撿垃圾,全用拖的,重重的刮著柏油路面,從沒見老關跟他們好好講過話。一天,一道狂厲的嘶喊聲自老關家傳出,大兒子智障最嚴重出門走失了,女子邊哭邊狂捶老兵:「你載去哪裡放下他的?他會餓死啊!求求你去找回來啊!不能這樣就丟掉啊!」竟說得一句是一句,你們全聽傻了,老關光傻笑,那笑有點說不出的悲哀。這些年,老關這家人作為你村生活物件的下游收集者,你們使用過的東西最後都到了他家屋內院落,但並沒有與村人建立更進一步的關係。那孩子也終究沒回來。
挨到村子拆建那辰光,他們已經從上村搬到下村市場口,不撿垃圾了,收市後隨手撈一把夠吃的了,從傳出消息住戶可選擇要改建好的國宅還是補償金,老關就愈發失魂到處打聽。登記那天,老關排在行列裡,之前隔壁鄰居受不了他家垃圾攻勢搬走把房子頂給他,小兒子曾經進過士校,也頂了一戶。女子仍弓著腰不放棄死坐家門口等唯一可能活著的兒子出現,另倆兒子,一被車撞死,一莫明病死,這輩子什麼事都沒發生,一個人可以沈默到什麼程度,看她就明白。補償金下來那天,白花花五、六百萬,老關一傢伙把錢全領出來後,就沒從極度的亢奮狀態回過神,以前他只是看上去不太對,但放寬標準也算正常,這次,不知道他想到什麼,失序錯亂像布滿寫壞內容的紙,最後,只得揉碎丟棄,他成了他自己的拾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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