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雨航
在那短暫的相逢裡,多半時候我們只是相視微笑,去之前還想著問秋子姊到台北之後怎麼了?洋裁學了嗎?見面的一刻就完全打消了。
母親早年的家計簿,在瑣碎的日常家用,青菜豆腐醬油鹽醋簿本鉛筆木屐針線等等細項,各是幾元幾角的流水記錄裡,某一天出現了「秋子,200元」的條目。1958年,兩百元在普通家庭裡是筆不小的數目,母親同時罕見的在家計簿上方空白處註記了一行字:「秋子○月○日去台北」,指的是那筆支出後的第二天。
秋子是我的堂姊,她的父親戰時到南洋工作,戰爭結束直前病故在異鄉。五○年代中期,我們家附近的山裡有工程在進行,需要大量的臨時工作人員。透過我父親的介紹,十五、六歲的她從南部家鄉來到東部,到山裡頭的廚房工作。週末休假時,她常會搭交通車下山到城鎮來,晚上就住我們家,星期日下午才離開。秋子姊一貫爽朗親切的笑容,也常帶來些糖果零食,自然受到我們的歡迎。在我的眼裡她已經是大人了,在我們家時,還是會和小孩子玩,主要是妹妹們,男孩子並不太參與。
大約在山裡待了兩年,秋子姊存了些錢,辭去了工作,說要去台北學洋裁,於是母親在她臨行前拿了兩百元給她,我們一般說「做所費」,也就是日後我們在課本或者甚麼地方讀到的「程儀」。
母親家計簿對這件事的簡要記載是經過多年後才看到的,它從我的記憶裡勾起了秋子姊那晚在我們家的畫面。那是晚飯後,母親與秋子姊站在廚房水槽前一面洗碗盤一面談話的情景。或許是第二天就要去台北了吧,感覺她是興奮的,碗盤洗完了還站在那兒與母親繼續聊了好一陣子。
再見秋子姊是三十多年之後。
父親從公司退休,回到家鄉定居。已經長住台北的我在一次年節也或者是失業的閒暇返鄉時,父親對我說:「還記得秋子嗎?」原來父親最近在一個喜慶場合遇見她,也是多年不見,說是就住在鄰庄,已經是好幾個孫子的祖母了。我當然記得秋子姊,只是腦海裡映出的是當年在水槽前與母親談話的側臉,那以後的三十多年完全是毫無任何訊息的空白啊。
秋子姊去台北的時候,台灣的加工出口區還沒影子,陳芬蘭唱紅的〈孤女的願望〉也還要稍微等一下。這首歌的孤女問路道:「請借問播田的田庄阿伯啊,人塊講繁華都市台北對叨去?」她要去台北找工作,想著「若是少錢也要忍耐三冬五冬,為將來為著幸福甘願受苦來活動,有一日總會得著心情的輕鬆。」或許我的堂姊也帶著夢想,去台北辛勤學會了洋裁之後,能夠有自己的一爿店,做著新潮的洋裝?
但是後來發生了甚麼事?也或者甚麼事都未發生,就回家了,最後成為一位農婦?
我開著車,在父親的指引下,很快就到了秋子姊的家見到了她。當年的少女已經成為眼前接近初老的婦人,風霜上臉,幾絲白髮,卻不脫健康開朗。她赤腳從田裡走回菸樓旁的鐵皮屋頂敞間,在傍著各式農具的幾張藤椅前與我們寒暄。父親推辭了她的讓坐與泡茶的建議,三個人就站著說話。其實我們之間的話題不多,父親前此應已敘過舊,這回只是帶我走親戚的意思,僅一會兒就告辭了。
在那短暫的相逢裡,多半時候我們只是相視微笑,去之前還想著問秋子姊到台北之後怎麼了?洋裁學了嗎?見面的一刻就完全打消了。
那一刻若是問起夢想,連我都不禁要嘲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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