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芳明
台語歌后江蕙宣布引退的消息,襲擊了許多毫不設防的心。江蕙是我回到台灣之後才知道的歌手,由於離開太久,完全與台灣社會隔絕。回來後,我才察覺有鳳飛飛、蔡琴、張惠妹。江蕙是我最後才聽到的歌聲,她的「傷心酒店」雖然改編自日語歌曲,經過她的唱腔洗禮後,竟有台灣特有的江湖味與蒼桑感。那時我內心存留的漂泊與挫傷,似乎也受到治療。
我永遠無法忘懷的旅路記憶,是在中興大學兼課的時候,每個週三中午南下,週四晚間北上。在高速公路奔馳時,江蕙的歌聲沿路陪伴著我。最難忘的情景,在一個夏天夜晚,正要經過大溪,黑暗裡遙遙望見山稜的形狀,綿延浮現在眼前。車裡正好聽到她當時最受歡迎的「半醉半清醒」。那種哀傷的旋律,驟然席捲了我的情緒,讓我強烈想起在海外的歲月。
我也曾在北美高速公路疾馳,隻身穿越加州的中部平原。故鄉台灣完全在我思考裡缺席,只能聽著洪一峰的老歌,撫慰我無邊的失落。然而,我知道自己只是囚禁在懷舊的氛圍,全然並不知道台灣發生了什麼。必須回來以後,陌生歌手的名字,才又慢慢填滿我的心情。我很感謝江蕙引領我回到台灣的土地,庶民的感情再度注入我的傷口。不知不覺中,她縫合了我的殘缺。
她帶給我的是平民感情,為我擦拭曾經的淚水。她潤滑的歌聲,好像是暖流湧入我冰涼的身軀。她自己有過蒼涼的成長過程,在最困頓階段沒有被擊倒,反而以那特有的唱腔,使社會底層的傷心人得到療癒。如果說她是國民歌手,亦不為過。有多少人能夠在傷心處重新站起來,或許也是聽到她悲懷的召喚而得到力量。當她宣布隱退,彷彿是意味著一個時代的象徵即將終結。那麼多人表達了深沈的嘆息與惋惜,內心的失落。這是一種感情的連帶感,也是我們社會最典型的文化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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