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2014

波希米亞年代- 那些流浪漢偷不走的時光

黃俊隆

南方紐奧良回返波士頓的班機上,回首一路迢迢,風塵僕僕的不是那已成遙遠的城市與漫長旅程,而是過眼未逝的故事風景。


紐奧良Elysian Fields是《欲望街車》的故事現場。

這世界某處,心靈暗角,或許仍活在那個三毛的波希米亞年代。他們一樣找不到這時代妥固的安身之處。不知是放下勇氣或是提起勇氣,決定放縱、流浪、享樂……有酒當歌須盡歡,Tomorrow never knows,選擇另一種坦然釋懷的生命姿態。其中某些人一生便是一趟公路旅行,只是出發,沒有抵達,也回不去。終究我們這些過客異鄉人,僅僅是布爾喬亞的虛幻遐想,對於流浪。如果不安於自己的城市,也立命不了,走到哪都像是偽流浪漢,都是異鄉。我們不時迷惑於心靈,總幻想最美的時光總在他方,但我們沒有勇氣,大都放棄不了,終於來到已成相對安穩的人生。

結束波士頓一個半月的遊學生活,在住進紐約前決定搭火車前往芝加哥,再搭機到南方紐奧良。比起飛機網絡的迅速便捷,美國國鐵並未比較便宜,且相對慢上許多。因此,一般人大都選擇飛機或巴士。首次在美國搭乘火車,從波士頓到芝加哥得耗費近二十四小時,並非如同其廣告所言,渴望一趟旅程就能「Change how you see the world」,單純只是想嘗試不同的體驗,看看會否有些不同風景。書寫旅行筆鋒總是銳利不時帶著挑釁嘲諷的保羅.索魯(Paul Theroux)在《旅行上癮者》中花了不少篇幅描述他對旅行及現代人旅行的看法。身為一個挑剔的旅行作家,對於旅行或許帶點偏執──「你得找出自己的經驗。跨步出去──盡你所能地到愈遠的地方去。嘗試與親友失去聯繫。在一個不熟悉的地方當個異鄉人。學習謙卑。學習當地語言。傾聽他們在說些什麼。」現代人的旅行在他眼中較像是觀光,到事先被設定好的相同城市景點,看一樣的風景。只是,換個角度,即便相同風景,不亦將隨觀看者心境不同而有所不同:「眼前這片風景不知道有幾百萬隻眼睛已經看過,但對我來說卻像是大地流露出來的第一個微笑。」如同卡繆曾說。

旅行,重要的在於那雙觀看者的眼睛,以及旅程中聆聽到的。
旅行中的陌生人

波士頓南站月台上,每個人隨身拖著重重行李,行李背後總有些不為人知的故事。同站上車有著一身龐克裝扮的女生,隨身攜著一個直徑約莫一公尺大的呼拉圈,突兀顯眼地映在眼前。直到芝加哥同站下車,仍猜不出為何她要千里迢迢攜它同行。或許旅人身分背後,現實中的她是個街頭表演者、馬戲團工作者?列車上乘客並不多,一上車,每個人便側身躺著閱讀聽音樂;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風景;或者倒頭呼呼大睡。漫長旅程等待中,有人上了車,有人下了車。每個人各自有不同的方向。不知何時,一位黑人女生上了車,直到芝加哥,見她手上始終捧著一「瓶」搶眼鮮花,不時看著窗外,不時仰頭若有所思。只是從未見過她放下手上那瓶鮮花。旅程終點,是否有個重要的人在等待著她?

耗經一夜顛簸,清晨列車上乘客紛紛醒來,在車廂裡穿梭來去。終近抵達芝加哥。一位婦人幾度從我身旁經過時總是帶著一臉微笑。或許在嘲笑我必定是個觀光客,才會像這樣對著窗外不停按下快門吧。後來,終於主動前來問我要不要幫我拍張照。不好意思推卻陌生人的熱情,於是將手上相機交給了她。按下快門後是一連串的認識攀談。她叫Teresa,和將到芝加哥出差的先生作伴同行。得知我從台灣來,如同這趟旅程中許多人的反應,令我驚訝地脫口欣喜說出「Formosa」。她女兒正巧在我故鄉彰化待過一年,為此她曾到台灣坐火車環島一週。她一直記不起她最喜歡的那個台灣城市叫什麼來著。後來以為交談結束,回到座位不久後,她不死心地拿著iPad再度向我走來,要我看看她那趟台灣旅程。原來她最喜歡的是花蓮。我禮貌性留下聯絡方式,告訴Teresa一週太短,有空和女兒再回台灣記得與我聯繫。如同旅行中那些短暫邂逅的陌生人,我們總是不確定當旅行結束,是否仍將再次聯繫碰頭。「接近芝加哥聯合車站時,記得移到右邊的位置,你將可以看到白襪球場,有很漂亮的風景。」她並不知曉我喜歡棒球,轉身回座前一再貼心地叮嚀著我。

在芝加哥匆匆兩晚,每晚總是抓緊時間固定到live house聆聽芝加哥藍調演出。只是再如何精采,都沒這晚回家途中一個不經意探頭後的經歷值得記上一輩子。時間已過午夜,匆匆離開live house準備搭地鐵返家。剛塞滿藍調音符的耳朵突然被屋裡流洩出的搖滾樂所吸引,停下腳步頻頻探頭,隔著落地窗,裡頭究竟是怎麼回事。「It’s open jam time , come on. It’s free.」一個身材微胖,頂著一頭鬈髮,如貴族紳士般優雅的男子開門走出來抽菸透氣,主動問我是否會任何樂器,熱情教我別再探頭,裡頭很有趣,進去瞧瞧吧。

落地窗內彷彿是另一個世界。「There is nothing finer than live music.」舞台旁的看板這樣寫著。簡陋的舞台,一張張蒼白的臉孔,如同青春的古柯鹼。每個人都有副睥睨世態般的臉孔表情,手上緊握薄如紙片的pick,時而用力狂刷節奏,時而緩緩敘事般地分解和弦。音符裡並沒有太多苦悶,只有狂熱,彷彿只在音樂裡才能找到真正屬於他們的世界。每個樂手均是讓人驚呼的超專業水準,每段solo樂句總像說著一篇篇動人故事。這情景將我帶回年少玩團或在唱片公司時的地下練團室記憶。對於未來的不可期,於是緊緊握住手上的音符,在練團、jam的過程中,他們找到人生最大的自由與解放,主宰自己的青春。

在芝加哥這個名叫「Tonic Room」live house的奇幻夜晚,只有台上樂手及一位年輕女bartender。這晚,我是唯一幸運聽眾,舞台上是一頁頁動人的青春詩篇。
淳樸而歡樂的城市

翌日醒來,已在往南準備前往機場的芝加哥地鐵上。

「先生女士們,請你們好好聽我把話說完。今天對我來說又是如常的一天。如果我沒搭上這班列車,我將如往常一樣,每天花至少八小時在找工作。我已盡我最大的努力,但你們知道,我們的政府、我們的經濟……所以,如果您願意,請您做點微薄捐助,好讓我可以繼續好好找工作。感激您們的善良。」幾個月來在各大城市所見流浪漢常有著各種不同的過人才華。眼前這流浪漢販賣的才華叫說故事,一場極具群眾魅力的演說顯然打動了大家,隨之博得滿車廂的掌聲喝采,幾乎所有人皆從身上掏出錢包。

芝加哥往南班機,就要降落紐奧良。臨座老美突然開啟了話題:「為何會想要到這裡來?」一如行前聽到我將前往紐奧良時多數人的反應。為何一個從波士頓往西到芝加哥的旅人,會決定接到南方這個連他們都不見得曾經前住的地方,而非往西到他們口中所謂的大城市。

「我已經看了太多熱鬧城市,想到南方看看不同的美國風景,以及卡崔娜後的紐奧良;爵士樂下的紐奧良,最好還有刻板印象中該有的棉花田。」某回如此回答曾住過紐奧良的朋友這制式答案時,他聽了大笑:「去看看百年貴族豪宅,棉花田就算了吧。」這回臨座老美聽了反應竟出奇鎮定,碎碎說著他一直想到這裡,這回總算成行,應該會是個很美的地方吧。前方一位像是住在紐奧良的老太太聽了我們的對話忍不住插嘴附和:「紐奧良是個有趣的地方,你們應該待久一點。」當下腦海對紐奧良的印象,幾乎僅局限於與南方早期生活息息相關的爵士樂中對南方的描述,無從想像所謂的有趣。

有別於紐奧良動輒百年的建築,預訂的民宿建於卡崔娜風災前一年。位於田納西.威廉斯名劇《欲望街車》裡的Elysian Fields上。一如《欲望街車》裡所見,寬敞筆直的道路兩旁滿是百年橡樹,點襯著色彩繽紛的西班牙式鐵柱陽台建築,時光在此彷彿靜止下來,像座天堂般的幸福樂土,一如Elysian其名之意。雖然距市區步行僅十幾分鐘路程,卻像極了偏壤鄉野,清晨4、5時偶爾在雞嗚聲中醒來,腦中仍跳躍著前一晚爵士樂歡愉音符。

紐奧良仍舊是個淳樸而歡樂的城市,不分晝夜,室內或巷弄,著名的法國區時時有著爵士樂輪番演奏著。每晚不停到各個live house觀賞演出,撇開樂手演奏技術不論,印象最深的非曾孕育過家喻戶曉的小號手路易斯.阿姆斯壯(Louis Armstrong)的爵士樂聖地「典藏廳」(Preservation Hall)莫屬。每個樂曲變換之間,band leader總像個說書人般緩緩訴說著樂曲中或他們自身相關的故事,時而歡樂卻也時而動人。

「這樂團裡有四位團員出自我家庭,今晚我母親也到了現場。小時候我不愛念書,母親便常恐嚇若不想念書,就去棉花田裡工作去吧。為了躲避落此下場,我每天躲進吹奏小喇叭的學習世界裡。至今,我們全家兄弟能每天在此演出,全要歸功感謝我們的母親當時從來不曾制止……」頓時現場滿滿聽眾全起立報以當晚最熱烈的掌聲。

「The colors of the rainbow so pretty in the sky. Are also on the faces of people going by. I see friends shaking hands saying how do you do. They’re really saying I love you.」主唱仍舊像個說書人,邊唱邊帶著手勢,臉上表情始終回應著歌詞中的字字句句。早聽了千百遍無數版本的這首〈What a Wonderful World〉,在這晚或許才終於聽懂了。那個爵士樂下南方純真樸實的世界,樂觀開朗的生活姿態,原來便該是這樣。(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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