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俊隆
旅行終究無法僅選擇我們所見,或說,終究最難忘的大都在旅程計畫之外。爵士樂一如事先對紐奧良的預期,那些街頭不時遇見,就要多如繁星的街頭賣藝、波希米亞遊牧者則是意外衝擊,彷彿不時提醒扣問著,這座城市的血液裡究竟還埋藏著多少和《流浪者之歌》裡悉達多一樣不安的靈魂?
「這裡有些偏僻,治安並不是太好,即便只是幾個街區,晚上還是叫計程車吧。」旅遊書上這麼介紹著紐奧良鬧區南邊一隅的Frenchman街。短短的這條街,夜晚各個轉角巷口總是擠滿各種表演者及波希米亞人。有了第一晚實地走訪經驗,開始把旅遊書上的警告遠遠拋在腦後,每晚總愛一個人獨自散步或騎著腳踏車從這條街慢慢晃蕩返家。
魔術般的奇幻夜晚
這晚,先是聽聞像是印第安、吉普賽人神魅般的樂音,於是在這台車旁停下了腳步。1983年最早的「屋主」改裝了這台車,拉開大門,整個車內全是如同家中客廳般的陳設,一切應有盡有。Ana在幾年前買下這台車,開始駕著它南征北討,展開她吉普賽般的生活。平常不旅行的日子大多陪著她定居在紐約、紐澤西。時至近冬,她千里迢迢開著車到此避冬。路過的人不時探頭往裡看,好奇圍觀者齊聚愈聚愈多。「它是間酒吧。」有人開口回答了大家心中的疑惑。Ana趕緊打岔:「我只是同其他街頭藝人般,夜晚窩居在此為大家彈彈鋼琴唱唱歌罷了。您可別亂說,幫我添惹麻煩。」語畢轉身調了杯酒,端給前頭一位客人。收完買酒及她自製專輯的錢,轉身在鋼琴前輕聲彈唱起客人方才點的歌:「come away with me……」語調一如原唱Norah Jones般輕柔。
Marc這晚正巧度過他的二十八歲生日,似乎已有些醉意,不停與Ana說著他想租這間房子,或者,他願意跟著她一起在美國四處流浪闖蕩。「so many sweet hearts with you.」Ana始終懷疑著Marc所說的一切,眼見大家一起同他唱著〈生日快樂〉,邊說邊改彈唱起jazz版的〈生日快樂〉。直到轉身離開,我始終好奇,在那一首歌的時間裡,Marc究竟許了什麼生日願望,是否真想與Ana就此一起浪跡天涯。
返家途中已是午夜,早先陣雨已停,轉寒的這個城市,我騎車在巷弄裡迷了路,發冷焦急地想趕緊找到路回家。但中途這個奇特的夜晚景象,深深吸引了我,停下車,拿出手中相機,在經過他們同意後不停按下快門。有人指著我近乎全新的腳踏車議論著。「為什麼你們有這麼多千奇百怪的腳踏車?你們自己噴的嗎?」不待他們出聲相問,我先開口這麼問了他們。
「是的。這些是我們團員自己的腳踏車。我們開著這台車,載著每個團員的腳踏車環遊美國已超過半年之久。這段日子裡,它們陪著我們闖遍美國,一邊旅行一邊練團。」我接著與他們聊起究竟他們是怎樣的表演藝術團體。後來似懂非懂地,僅確定他們是個類似「踩高蹺」之類的劇團,這裡是他們的劇場基地,每週有幾個夜晚他們會固定在此舉行演出,非常歡迎我抽空捧場。夜裡的他們不停進進出出,忙著接力將腳踏車從巴士上接手卸下。離去前,我數度回頭按下快門,仍舊無法相信眼前所見一切,魔術般的奇幻夜晚。
七天的時光,原先爵士樂裡的紐奧良,在腦中更加鮮明立體起來。終究沒聽從朋友建議「去看看百年貴族豪宅」。任憑世事更迭,人來人去,今日的紐奧良依舊散發著迷人淳樸的南方風情。
偷行李的流浪漢
總常在深夜或清晨抵達一個陌生的城市,然後在另一個日夜離開。看著城市已不同於抵達時的面貌,投映在看不見的自我內心是否亦然?
經過南方七日的浪蕩時光,終究飛回波士頓匆匆一瞥。提供在波士頓的日子裡落腳處的朋友送來二件行李,並接送我到南巴士站,準備搭乘深夜灰狗巴士,清晨抵達這趟旅程終站紐約。南下靠窗位置,原先秋日蕭颯景色轉眼間已是一片白雪茫茫,望著流逝風景,難以相信二個月來的經歷及南方所見一切。一個人旅行是一段自我在孤獨中試著與人生、世界重新對話的過程,卸下預設心防,抱著高度好奇心,旅行總是會回報我們完全無從料想的驚奇,即便是不好的際遇。「不旅行的人通常會警告旅人旅行所存在的風險,但旅人大多置之不理;然而我們假設會受到熱情的款待就好像假設會遇到危險一樣奇怪。」用保羅.索魯(Paul Theroux)在《旅行上癮者》裡的這段話來形容旅人總是帶著冒險又期待驚奇的心態再貼切不過。芝加哥及紐奧良的旅程順遂,促使我不停思考著關於旅行,在難忘的旅程背後,需要的是一種「別盡信旅行書,別怕陌生人」,開放而謹慎的心情,如同澤木耕太郎在《旅行的力量》獻給即將出發的旅人:「不要害怕,但請一路小心。」
如果事先過度害怕而退縮,便將失去旅行最大樂趣所在。但也千萬別過度仗勢自己始終順遂的旅行經驗,將旅行的一路順風視為理所當然。
在灰狗巴士上,內心不停浮現此行種種,輾轉一夜未眠。清晨近6時抵達紐約巴士大廈地下二樓。外頭零下的低溫,隻身拖著三件沉重行李,加上整個巴士站偌大如迷宮般複雜萬分,於是決定就近在原地速食店裡點了早餐,窩著等待9點可以入住時刻的到來。餐後睡意漸漸來襲,戴上耳機趴在餐桌上,一路的疲憊以致睡眠始終斷斷續續,幾度有人徘徊在腳邊行李放置處,總是警覺地抬頭張眼察看。
「先生,您還好嗎?」再度察覺有可疑之人,張開惺忪雙眼,恍惚瞬間,一度以為竊賊就這麼被我逮個正著。聽了眼前這位高瘦女黑人帶著關心的眼神問著這句話,巡視行李反覆確認後仍不肯相信──隨身最大一件行李箱不見了。「我剛在門口看見有位高高髒髒的流浪漢匆匆忙忙拖著它往外跑,我覺得可疑便進來看看。所以那件行李是您的?」我聽了焦躁慌張地問她流浪漢往哪裡跑,可否趕快想辦法幫忙攔住他?並與她一同衝至門口。她指著偌大有數十台電梯的巴士大廈,束手無策地告訴我那流浪漢拖著行李按了電梯離開了。她不是警察,只是剛好經過撞見。我邊央求她務必幫忙,邊快步跑回速食店,背起隨身包包及拖著僅剩的兩件行李到外頭,擔心又被人趁機偷走。「求求你,我來美國二個月了,所有旅程中重要的一切都在那行李箱裡頭。你們可否努力用各種辦法別讓他逃走?」
忍住不滴下半滴眼淚,我用極為沮喪微弱的聲音不停重複說著此生最無助的「help me, please.」。然而眼前這位警察臉上無奈的表情更加教人沮喪,彷彿早見多了此般案件,他並未立即進行任何防止、尋人動作,只是不停盤問那位黑人女生,不停歎氣。接著要我跟他上上下下走了長長的一段路進紐約警局做完筆錄。至此,我的心已跌到最谷底。與那位好心女黑人不停感激道謝後,撥通電話,用微弱近乎顫抖的聲音跟波士頓友人訴說了這一切,明知一切已無法挽回,人海茫茫隻身作客他鄉,那電話如同大海中那根浮木及兒時安心被,或許只是安慰自己並不那麼孤單。
警察邊安慰回答我說這類案件在這裡並不常有的官方式謊言,惹得我情緒更為激動。看著警員們不疾不徐,似乎早見怪不怪的處理態度,我歇斯底里地鬧起小小脾氣,質問他們那又為何這麼大的城市,這麼多的員警戒備,還是讓這種事發生,而且偏偏就發生在我頭上?既然各轉角都有員警站崗,為何不能通知他們為此積極清查巴士大廈?「我們很抱歉,但它就這麼發生了。」員警只是敷衍地應付著,邊問了些事發經過、行李裡有哪些東西之類的制式問題。一位看起來較資深的員警眼見再不喝止或許我就要在原地鬧起事來,於是要我別再問任何問題了,並試圖打發叫我趕緊離開等候通知。
家是旅程的終點
離開警局前,我不斷央求他們讓我暫時寄放行李,待我四周搜尋完會趕緊回來將它們帶走。員警們用著嚴厲不帶半點人情商量的口吻回絕了我。一個人拖著兩件行李上到地面,陽光已撒滿整個紐約街頭,心卻比抵達時更加寒冷。想起波士頓巴士站那位好心的查票員見我三件行李,先是提醒我每人只能攜帶一件,接著問我到紐約是否還需再轉車,以免他放行後最終還是受其他車站查票員懲罰。原來命中注定的事怎麼躲也躲不了。無力地在紐約街頭絕望地花了近一個小時,逛了由42、41街及第8大道、第9大道圍起的巴士大廈幾圈,終究還是放棄,伸手招了計程車回租處辦理入住。
抵達租處不久正想倒頭休息之際,接到警局打來的電話,先是說他們找到行李了,接著說但是很不幸的,裡頭只剩幾本書幾張紙,沒有我說的現金、iPad,也沒有衣服。問我是否要親自前往確認。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當見到只剩幾本中文書、幾張無用廢紙,我轉頭淡淡回答員警:「沒錯,沒剩半點有用的東西。」邊問他們尋獲的過程。原來流浪漢事發後從地下二樓搭乘電梯上到二樓洗手間,翻完後將這些遺骸丟棄在一旁垃圾桶。警方調閱監視器,只見模糊身影,完全看不清長相。我請求帶我到那廁所看看。警方說得等找到的那位女警回來。待女警回來卻只見他們相互推諉,交雜著三字經。女警說啥也不願再到那現場一趟,氣沖沖地掉頭走人。任憑我怎麼拜託男警,也只是敷衍說他此刻無法離開,邊揮手指著偌大的巴士站,教我如何找到事發現場。
最終,我望了垃圾桶已被清倒過的絕望身影一眼後轉身離去,開始在巴士站裡四處尋找垃圾桶。當我看見那個滿滿的垃圾桶,內心竟浮現雀躍之情,忍著重重噁心撲鼻臭味,就要將手往裡伸。這世界,我的人生,如同此刻的紐約,開始變了樣。全身如畫開一道傷口般的疼痛暈眩,傷痛住進我的身體裡,一輩子陪伴著旅行地圖裡那些冷不防撕開的瘡疤。再觸探更深處,這世界不知還要多殘忍地考驗我們的堅強。芝加哥、紐奧良所見一切。
旅行,終究為了回家。
「每一條靈魂都迷失在各自的地獄裡,還有一些人卻禁錮在瘋狂之中,無法在身體之外的世界立足。」保羅.奧斯特在《紐約三部曲》裡如此形容那些流浪漂泊之人。從墨西哥來到紐約工作兩年多的Cathy似乎看慣了這一切,安慰我說:「這才是真實的美國,真實的紐約。有時我也搞不太懂,他們甚至不想被幫助,甚至不知道好的狀況是什麼,更不去想最糟的狀況會如何。」
「去他的人生,我根本不在意這一切。」往機場回家的路上,想起Strawberry Field裡流浪吉他手堅強自信地吐出這句。或許總在一次次勇敢轉身離去後,在那路上,我們才開始懂得這世界終究並非我們所想像的那樣。一趟心靈的流浪旅程,還好,旅程的終點,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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