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雷加利工作室(Studio Peregalli)位於米蘭,是世上僅存的少數幾家具有真正意義上的「舊大陸」情調的室內設計事務所之一。它正在創造歷史——挖掘從文藝復興盛期到維多利亞時代的所有建築元素,以構建飽含詩意、超越時空界限的建築空間。
在意大利語中,「buttato lì」這個短語可以粗略地翻譯成,「看似漫不經心、實則用心良苦的舉動,」室內設計師羅伯托·佩雷加利(Roberto Peregalli)解釋道。羅伯托及其合伙人、建築師勞拉·薩托利·里米尼(Laura Sartori Rimini)在描述工作室氛圍及其創作的作品時,經常提到這個短語。
他們合夥創立了佩雷加利工作室。這是世界上最受重視的裝潢和建築公司之一。它之所以聞名於世,不僅因其創作方式細緻入微,而且擅長以魔術般的手法巧妙地還原歷史的榮光。我們正置身於他們的設計工作室中,周圍全是石材樣品、布料色板、牆裙和古典飛檐的殘片、古董燈具、建築模型及成堆的手繪瓷磚。牆面看似鋪設着飾有浮雕的古董皮革,但用手指輕輕一拂,就會發現這其實是紙質材料。日光從陽台傾瀉進來,照亮了這處昏暗、挑高的房間,看起來就像馬里奧·普拉茲(Mario Praz,意大利文學批評家、散文家——譯註)的書中描繪的一幅19世紀的水彩畫。(我在這裡向大家推薦維斯孔蒂[Visconti,意大利電影和戲劇導演——譯註]於1974年出品的傑作《家族的肖像》[Conversation Piece],這是文學批評和設計史的絕佳入門教材,其中伯特·蘭開斯特[Burt Lancaster,美國演員——譯註]飾演的角色就是以普拉茲為原型塑造的。)
這裡出產的作品,顯然代表着水準最高的藝術成就。而工作室的領導者卻相對年輕、毫不做作,與他們取得的成就相比,這一點幾乎令人訝異。羅伯托和勞拉志趣相投,為人謙遜,兩人所做的事情在設計界可謂絕無僅有。在米蘭這個時尚之都及意大利競爭最激烈的商業環境里,他們這間溫馨的工作室坐落在一條寧靜的社區街道上。他們在這裡默默打理着室內設計的業務,其作品不僅歷史風情濃厚,而且個性十足。
「我在丹吉爾(Tangier,摩洛哥北部海港——譯註)發現了羅伯托·佩雷加利設計的房子,當時心裡非常、非常觸動,」時裝品牌伊夫·聖·洛朗(Yves Saint Laurent)的前首席執行官及合伙人皮埃爾·貝爾熱(Pierre Bergé)說,「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那座房子——我這一生中從沒見過那麼美、那麼浪漫、那麼能體現一國文化的事物。」佩雷加利工作室為他在巴黎波拿巴街(Rue Bonaparte)設計的公寓,目前已經快要完工了。
哈米什·鮑爾斯(Hamish Bowles)對上述說法也頗為認同。「現在已經沒有人以那種方式創作了——沒有人具備那樣精準的藝術嗅覺。」鮑爾斯是《時尚/美國版》(American Vogue)的資深國際編輯,也是佩雷加利工作室的客戶之一。「在品味的問題上,我從來不向他人示弱,即使小時候也是這樣,」他說,但佩雷加利工作室剛剛為鮑爾斯裝修完成其在曼哈頓大學街(University Place)的公寓。這是該工作室在紐約開展的第一個項目,第二個項目正在進行中,客戶是畫家約翰·柯林(John Currin)及其妻蕾切爾·法因施泰因(Rachel Feinstein)。
園林設計師麥迪遜·考克斯(Madison Cox)是羅伯托和勞拉的另一位朋友,也是他們的客戶和崇拜者,他對兩人的工作絲毫不吝讚美之詞。「他們是我見過的最獨特的設計師,」考克斯說,「他們所做的不僅僅是捕捉歷史,還能發揮出一種魔力——並顯露出深厚敏銳的詩意表達。他們提出了一個我想都沒有想過的設計方案——其實我有點被嚇到了。」(不妨告訴大家,這個設計方案包括將半圓形穹頂與花園棚屋這兩個看似不相關的元素結合在一起。)
佩雷加利工作室已經創立了20年,它在歐洲的許多設計作品被各大雜誌刊載,2011年還推出一部作品集,書名頗為懷舊,叫做《發明過往》(The Invention of the Past),出版商是里佐利(Rizzoli)出版社。儘管如此,羅伯托和勞拉的作品在美國的知名度並不算太高。或許原因之一在於,他們的創作過程從某種程度上講,是一項腦力勞動,可能需要客戶具備一定的耐心;而在新大陸,有耐心的客戶並不如舊世大陸的多。羅伯托和勞拉在每一個創作過程中都盡心儘力,他們的工作室里堆滿了設計模型,數量比萊昂納多熱浴盆里的模特還要多。「設計對我們來說是一個過程,要一步步來,」勞拉說,「從一個構思開始,接着畫一幅草圖,然後做出一個模型。」
另一個原因或許在於,歐洲的歷史建築規模較大,沒有這樣的大環境作為起點,客戶根本就難以具備足夠的想像力,來採納這樣的家居方式。我們很難在奧林匹克大廈(Olympic Tower,位於曼哈頓第五大道上的高檔公寓大樓——譯註)的公寓中嘗試佩雷加利工作室的設計風格。
最後一個原因在於,佩雷加利工作室的領導者為人低調謙遜。羅伯托和勞拉都不是喜歡自我推銷的人。他們滿足於等待的過程,等待着真正賞識他們心血的客戶自己找上門來。從下面這個例子中就可見一斑:我正站在佩雷加利工作室里,手中拿着一塊翡翠綠的印花天鵝絨樣品,它和福圖尼(Fortuny)晚年的作品有幾份相似,看起來年代非常久遠。他們解釋說,這匹布料當初到他們手裡時是白色的;他們把它染成了綠色,然後將設計圖樣印了上去。「如果你有點子,又有時間,那就可以開動腦筋,將布料設計得獨一無二,」羅伯托解釋說。佩雷加利工作室設計的室內裝修作品中的每個組成部分,無論是布料、石材還是木材,都經歷了類似的處理過程。
凡是聽說過佩雷加利工作室的人,就不可能不知道倫佐·蒙賈爾迪諾(Renzo Mongiardino)這個名字。蒙賈爾迪諾逝世於1998年。羅伯托和勞拉都與這位聲名顯赫的裝飾大師共事過,他們的風格也非常接近。羅伯托和蒙賈爾迪諾的關係尤為密切,作為其家族友人,羅伯托從小就幾乎每天都去大師的工作室拜訪,直到1986年,他從米蘭大學(University of Milan)取得哲學學位後,正式加入大師麾下。他們延續了錯視藝術的風格,承襲了澤菲雷利(Zeffirelli,意大利導演、製片人和舞台設計師——譯註)在舞台設計中表現出的藝術嗅覺,這為蒙賈爾迪諾在室內設計圈贏得了鬼才之名。
不過,佩雷加利工作室的追捧者一致認為,羅伯托和勞拉的室內設計風格與其導師相比,要柔和一些,少了一絲茶染(植物染色工藝中的一種——譯註)和秋天的色彩,而多了一絲樂觀的氣息。皮埃爾·貝爾熱以其一如既往的坦率性格,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這一點:「他們的作品比蒙賈爾迪諾的作品要有趣得多,」他說,「他們的風格要柔和一些。對我來說,看佩雷加利的作品就像在看馬里奧·普拉茲的書。」(又提到普拉茲了,讀者朋友們看過我之前推薦的電影了嗎?)
羅伯托說英語時,總是能把自己的觀點精確地表達出來,令人嘆服,不管這樣做是否有意。舉個例子:在談到購買一張普通的椅子時,他指出,「在19世紀,驚世駭俗的設計比現在要難找一點。」我對這句話沒什麼好說的,勞拉卻不滿意了,兩個人開始像結婚多年的夫婦一樣拌起嘴來,彼此都想說服對方,就這樣爭論不休,只不過這樣的爭吵是飽含愛意的。
兩人最後達成了一致:他們之所以對從前的室內設計方案和建築感興趣,並不只是為了追尋傳統。他們所熱衷的,是通過高強度的腦力勞動和天馬行空的創造力來重現往昔。佩雷加利工作室所追求的不僅僅是物品的展示,還要將每一件作品創作成為一部敘事詩。
只要聽羅伯托和勞拉闡釋他們的作品,同時想到,這兩人在設計領域其實有廣泛的施展空間可咨選擇(兩個人對現代主義都頗有見地,羅伯托尤其推崇約翰·帕森[John Pawson]的作品),你就會明白,他們用自己的巧手所創造出的過往,既不是逆潮流而動,也不是頑固守舊,而是一種大膽而無畏的開拓之舉,這就好比魯道夫·紐瑞耶夫(Rudolf Nureyev,俄羅斯芭蕾舞蹈家——譯註)對經典芭蕾舞(順便說一句,紐瑞耶夫也是蒙賈爾迪諾的客戶之一)運動美學的闡釋,又或者,我們可以將其類比為斯坦利·庫布里克(Stanley Kubrick,美國電影導演——譯註)在18世紀拍攝的影片《亂世兒女》(Barry Lyndon)。這些藝術家採取的是激進的創新模式,他們運用來自往昔歲月的詞彙,在自己所處的時代創造新的成就。
羅伯托還特地解釋了一下他與導師在藝術嗅覺上的不同。「蒙賈爾迪諾從小在熱那亞(Genoa)的一所豪宅中長大,」他告訴我,「他親眼見識過往日的風格,而我們沒有——我們所做的事情是保護過去,就像保護野生大熊貓一樣。」
他們的作品在米蘭的影響力最大,米蘭這座城市注重的是風格,而且會對風格加以鑒賞——這種鑒賞風氣比其它任何地方都興盛。儘管佩雷加利工作室的住宅項目更加出名,不過該工作室最新完工(也是曝光率最高)的一個大獲成功的作品,是為米蘭首屈一指的餐廳老闆賈科莫·布萊里(Giacomo Bulleri)設計的餐廳。布萊里的第一家餐廳Da Giacomo是由蒙賈爾迪諾設計的,至今已馳名近25年。2009年,街角又新開了一家Ciacomo Bistrot,它在夜色下的魅力更勝一籌。老店Da Giacomo主打亮色和奶油色,飾有淺青綠色的拋光壁板和瓷磚;而在佩雷加利工作室設計的新店Giacomo Bistrot中,觸目可及的全是古色古香的拼花地板、黑色漆器和鍍金的木工製品,吧台由一張19世紀的飲食櫃檯改裝而來,櫃檯購自巴黎的跳蚤市場。鑲板原本來自一家珠寶店,也是從跳蚤市場淘來的,只不過這次不在巴黎,而是在帕爾馬(Parma)。完工的餐館內景看起來就像1875年的一個劃時代的室內設計作品,浪漫得令人心醉,直叫人嘆為觀止。但是這裡的每一件事物都是全新構建出來的。
「人人都說,『你們瘋了嗎?竟然去設計Bistrot這樣的餐館?』」勞拉回憶道,「但是現在,時尚界的人都會來(Da Giacomo及新開的Giacomo Bistrot)舉辦派對。」眼前的景象已經充分說明了這點。此時此刻,我們正在這家無疑是城內生意最紅火的據點共進晚餐。幾名顧客圍坐在一張四人餐桌邊,我還從沒見過像他們這麼時髦的20歲出頭的年輕人。其中一名顧客正在取笑一個莫霍克人(Mohawk,易洛魁聯盟中位於最東側的北美原住民部族——譯註),他坐在我們附近的一張紅色天鵝絨靠牆長椅上,旁邊是滿牆的皮質精裝書。勞拉露齒一笑,「我們認為真正的高雅,就是背離潮流,」她說。
哈米什·鮑爾斯跟我們分享了他與勞拉和羅伯托共事的一次經歷,這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窗口,藉此了解勞拉和羅伯托的創作過程,以及他們為每一個設計步驟所付出的心血。「當時我和他們逛了逛巴黎的跳蚤市場,我淘了兩盞燈,把它們運到米蘭製作燈罩,」他回憶道,「等到這兩盞燈運回紐約時,我打開板條箱,發現裡面還有兩幅畫。」那是佩雷加利工作室製作的設計草圖,裡面標明了尺寸規格,「看起來就像皮拉內西(Piranesi,意大利製圖員、版畫家、建築師和藝術理論家——譯註)的親筆作品,上面還用水彩上了色。就我那破房子里裝的那兩盞跳蚤市場淘來的舊貨,竟然也讓他們花費了那麼多的心思!這兩幅畫完全可以裝裱起來。」
我們很難預言佩雷加利工作室的未來。對於大多數功成名就的裝潢師來說,通常的發展道路就是拿到更多訂單,推出一個家居系列,發佈一組具有代表作性質的床上用品等等,但是這些對羅伯托和勞拉都沒有吸引力。他們所做的事情並不算是能夠「量化」的類型。在任何情況下,他們都不會以物質的角度來衡量其作品價值。事實上,在我見過的室內裝飾設計師當中,他們或許是最沒有物慾的了。就像畫家艾格尼絲·馬丁(Agnes Martin)一樣,雖然前來拜訪的人絡繹不絕,但他們的理想和志趣並沒有分毫改變。「我們不是商人,也不是管理者,」勞拉表示,儘管他們領導着一個顯然非常成功的工作室,經營着複雜的業務,僱傭了將近一百名手工藝人。對於羅伯托和勞拉而言,他們最主要的定位是設計師。「從某種程度上講,」勞拉說,「我們也是追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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