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3/2014

不為明天煩憂

朱天衣

出外演講,常被人介紹出自「文學世家」,因此引來許多遐想,滿以為我們家必是藝術氣息濃厚,滿室的書畫裝點,其實非也。首先父母從沒收藏字畫的雅興,再加上貓狗多,更不適宜擺設,只要貓咪伸個懶腰、磨個爪子,一切物件都要報銷,所以自小家裏雖不致到家徒四壁,但在裝潢布置上確實是沒什麼講究,唯一掛在牆上的,除了一個堅實的十字架外,就是那用相框裱褙的一幅小字「我的恩典夠你用的」。

小時候不明白這句話的深義,只知道家裏永遠有川流不息的人潮,與其說父母好客,不如說他們老怕人餓著。那時大家都窮,拿筆寫文章的人更窮,所以當時文藝圈的朋友,任何時候都可以直接殺到家裏來,就算半夜三更到訪,母親也能像變戲法一般的整治出一桌飯菜,絕不讓人餓肚子。

當時父親領的不過是軍人的薪餉,比別人多一些的收入就是他們兩人的稿費,但似乎從不見父母為錢財煩憂過,在此同時,他們還拉拔了我們姐妹仨長大,又養活了一屋子的貓貓狗狗。後來是看大姐升了高中,住在沒有私生活的眷村,連換個衣服都不方便,父母才狠下心來在臺北市郊購置了幢房子。說狠下心是因為家裏一點積蓄也沒,而父親的軍餉正夠付房貸,不想才付沒幾個月,便遇上臺灣經濟起飛,原本吃力得不得了的貸款,因薪資調漲,瞬間便只占了所得一部分而已,至今母親、仍單身的大姐、已婚的二姐全家都還住在這屋子裏,這一住便是四十年。

在我們辦「三三集刊」時,家裏來來去去的少男少女們,食量更是直逼梁山好漢,記得當時母親上市場買菜,大家都當她是餐廳老闆娘,因為她買起菜來,動輒十斤起跳,那時節每值用餐總在十人以上,吃火鍋時,大家也只能嚴陣以待站著吃,前一排撈好了料往後退,後面一排迅即抽空閃向前遞補,很有拿破崙方陣戰術的排場。

後來是自己成家才知道持家的辛苦,也才驚覺當時沒把父母吃垮真是奇蹟。也許是家風的緣故,我一直也沒什麼理財觀念,積蓄、置產付之闕如,還好也沒銀行貸款,賺多少花多少,或者也可說花多少賺多少,把自己的物質慾望降到最低,便可省下許多賺錢的心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把這觀念執行得更徹底的兩個姐姐,近日和我談起錢財之於她們的意義,大概就是隨時可伸出援手,幫助需要的人。

到底該不該為明日煩憂?其實人們在為未來奔忙時,多半是想為自己的孩子留下些什麼,但是不是適量即可?我就看過身邊的人,為了父親龐大的遺產等待了一輩子,也虛枉了一生。以世俗的眼光,父親並未留下什麼不得了的財富給我們,但從小至今天他已離開人世十多年,他的為人處事仍福蔭著我,走到哪兒,人們都充滿善意的和我談著父親的種種,這不是他留給我的資產是什麼?而他和母親這一生照拂了多少人的需求,肚腹的、心靈的,他們如此無所求又能源源不絕的付出,憑藉的是什麼?我想除了那不為明日煩憂的憨膽,更重要的就是來自「我的恩典夠你用的」這份信仰,而這也深深影響了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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