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7/2015

找一處簡單傳統的京都旅店

舒國治
1952年生於台北。先習電影,後注心思於文學。70年代末以短篇小說《村人遇難記》深受文壇矚目。80年代浪跡美國,所寫多及旅行,被視為台灣旅行文學的重要奠基人。




宇治的「菊家萬碧樓」,貼臨著宇治川的南岸,在這樣的小旅館推窗見雪,並且是飄在大河上的雪,想想會是怎樣一種情味!

住日本傳統旅館(Ryokan),便是對日本家居生活之實踐。而此實踐,往往便是享受。出房間,拉上紙門,穿拖鞋,走至甬道底端,進「便所」(是的,日本人也這麼稱呼),先脫拖鞋,再穿上便所專用之拖鞋。若洗澡,常要走到樓下,也在甬道盡頭,也要先脫拖鞋,赤腳進去,在外間,把衣衫脫去,再進內間,以蓮蓬頭淋浴。有的旅館稍考究的,除蓮蓬頭外,尚有澡缸之設;或只允許你以瓢取水,淋灑在你身上;也或允許你坐進大型浴盆內泡澡的。概視那家店的規模而定。

當旅客洗完了澡,穿上衣服(常是店裡所供應的袍子),打開門,穿上拖鞋,又經過了甬道,再登樓,又聽到木頭因歲月蒼老而發出軋吱聲,經過了小廳,回到自己房間,開紙門,關紙門…………經過了這些繁複動作,終於在榻榻米上斟上一杯茶,慢慢盤起腿來,準備要喝;這種種進進出出,上上下下,穿穿脫脫,便才有了生活的一點一滴豐潤感受。此種住店,又豈是住西洋式大飯店銅牆鐵壁甬道陰森與要洗澡只走兩步在自己房內快速沖滌便即刻完成等過度便捷終似飄忽無痕啥也沒留心上所能比擬?





它的房間,只六個半榻榻米大,卻是極其周備完整之一處洞天。有窗,開闔自如,可俯瞰窗下街景市聲;這窗,也頗中規中矩,常做兩層,朝街道的,為鋁門窗,朝房間的,自然是木格子糊紙的古式紙窗。日本生活之處處恪守古制,於此亦見。有龕(日人稱的「床之間」),如今雖多用來置電視機,卻仍有型有款;加上龕旁單條的多節杉木柱子(日本建物不講究對稱),此一形制,令雖小小一室亦有了主題;有泥黃色的土心砂面之牆可倚靠,日本房間的牆是它的最精妙絕活;其色最樸素耐看,不反光,其質最吸音。如此之牆,加上其紙門紙窗,人處此等材質之四面之中,最是安然定然。日本的牆面,即令是寒苦之家,亦極佳適,非西洋及中國可及。再加上它的榻榻米,既實卻又柔,亦吸音,坐在上面,人甚是篤定。在這樣的房間裡,喝茶、吃酒、揮毫、彈琴,甚而只是看電視,皆極舒服。

但在這種房間,最重要的事,是睡覺。正好日式房間的簡樸性,最適於睡覺。故最好的方法,是不開電視。須知好的電視節目會傷害睡意。完全的純粹主義者(如來此專心養病者,或是關在房裡長時段寫劇本者),甚至請老闆把電視機移開,令房間幾如「四壁徒然」。倘你能住到這樣的旅館,表示你已深得在日住店的箇中三昧了。

遊過京都太多次後,每日出外逛遊便自減低,倒是在旅館的時間加多,這時不管是倚窗漫眺(若有景)、是翻閱書本、是几畔斟茶、是攤看地圖抑是剪指甲剔牙縫摳鼻屎等等,皆會愈來愈有清趣,而不至枯悶;並且合這諸多動作,似為了漸漸幫自己接近那不久後最主要的一樁事,睡覺。

京都是最適宜睡成好覺的一個城市。乃它的白日各種勝景與街巷處處的繁華風光,教人專注耗用體力與神思,雖當時渾不覺累,而夜晚在旅館中的洗澡、盤腿坐房、几旁喝茶或略理小事等眾生活小項之逐漸積澱,加上客中無電話之干擾、無家事之旁顧,最可把人推至睡覺之佳境。





又傳統小旅館,廁所及浴室皆在你的房間之外,走出房間,只能拉上紙門,無法上鎖;此種種情形,令有些人感到隱私與自在性不夠,且個人財物之保障亦不足,這不免令有些凡事特喜強調自己絕對主導、自己必須掌控之人更是不能忍受;但我覺得還可以。主要它很像你投宿在親戚家(君不見,店家的貓在你腳邊看著你換鞋,而耳中傳來掌櫃孫女的鋼琴聲),同時更好的,你還能付錢。平常我們說,希望能到人家家吃飯而又能付錢,便是這個意思。

近年我多半下榻京都火車站附近的傳統小旅館,最好是不登錄在旅館協會廣告上,也不著錄於指南書上者。並且要小到令修學旅行的大隊湧入的中學生也不可能住得進來。所謂小,只有房間六間,住一晚4500圓。在淡季,住客往往僅我一人,每天一早出門,在玄關取鞋,鞋櫃中只有我的一雙鞋;晚上返店脫完鞋,放櫃時,櫃中全空。有時一連好幾天皆如此,甚至我都覺得有些冷清清的。終於有一天,回返旅館,見櫃中已先放了一雙鞋,心道「有鄰居了」,竟感到微微的溫暖,同時繫著一絲好奇,「不知是何樣的住客?」便自回房。往往次晨至玄關取鞋,那人早走了。其間連一面也沒碰上。亦有在甬道聽到紙門開關、人進人出的聲息卻沒見著人的情形。這種種,皆算是小旅館之風情,亦沁滲出某種「旅意」。十二月中這種淡季感覺最好,乃紅葉期之喧騰剛過,遊人散得精光,卻疏紅蒼黃的殘景猶存,仍得欣賞;且寒意已頗有,此時來遊京都,最是清美。下榻小旅店,夜晚之寂意,教人最想動些獨酌或寫詩的念頭。有時見店家有吉他,借它在自己房中慢撥輕唱亦甚紓旅懷。

倘若一夜下了雪,清晨開窗,驚見白色大地,這種感受,也是木造旅館比較豐盈。宇治的「菊家萬碧樓」,貼臨著宇治川的南岸,在這樣的小旅館推窗見雪,並且是飄在大河上的雪,想想會是怎樣一種情味!莫不像五十年代日本「總天然色」電影的那襲東方式青灰調。「菊家萬碧樓」價頗廉,素泊才四千,帶兩頓飯也不過六千五。上次我去到宇治,見旅館招牌不見,且正在裝修,一問之下,原來要改成一家café,可惜。





傳統旅館尚有一缺點,便是宵禁(curfew)。亦即,你必須十點半或十一點以前返店。乃店東會等門,你若晚歸,他便只好晚睡。甚而他們全家還不敢去洗澡;須知平素多半是房客陸續洗完,店主人一家才開始洗。





有此宵禁,便有的夜晚不能盡興。譬似人在京都十天,總想某一夜玩得晚些;或在居酒屋喝得酣暢些,或是在某幾處幽靜的街道上散步得遠一些、久一些,或是看一部日本老的藝術電影,總之令良夜別那麼早早結束,這樣的感覺在旅次最是可貴,噫,如何能教這區區的宵禁便給壞了呢?當然不能。故而有經驗的旅客會在八天十天的旅館住宿中挑出一、兩天搬到西洋的hotel住,也同時令自己換換氣氛。





選住此種傳統旅館,以二層木造結構者為正宗。京都大多的二層木造房子,倘在舊市區,一百年老的,不算什麼。當然,多半會在四十年前或三十年前做過一次大裝修(前說的窗,外層用鋁質,內層用木格糊紙,便是裝修之證)。那種以鋼筋水泥建成五樓、七樓的新式架構、再在內部以傳統木材、泥材裝隔成和式房間者,便因其整體呼吸並非全木造之一氣呵成、牽一髮而動全身的柔彈有韻,便住來不甚有意思矣。甚而說,不值一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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