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1/2013

活在以色列,唯有首先相信

紐約時報


耶路撒冷錫安山,朝聖者絡繹不絕。傳說山上有大衛王的墓,墓的樓上便是耶穌·基督和門徒們「最後的晚餐」的所在。大衛王墓是猶太教聖地之一,《希伯來聖經》記載,作為以色列聯合王國最偉大的國王,大衛王在位的四十年間,國力強盛、廣受讚譽。樓上,無數信徒擠滿小小的房間,向耶穌表達愛意。細看,房間彩色馬賽克玻璃窗上拼貼出的竟是阿拉伯語,因為這裡歷史上曾被改作清真寺。小小一方土地,彙集了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的聖跡和信徒。

讓人無法理解的是,稍加考證就會發現,這裡既不可能是真的大衛王墓(《希伯來聖經》中明確記載大衛王葬於別處),也不可能是「最後的晚餐」之室(該室由十字軍建於12世紀)。站在有着千年歷史的庭院里,我邊聽講解邊皺起眉,心想:這裡充滿了混亂、宗教和邏輯錯誤——我根本無法理解以色列。

我在北大讀本科,作為一名交換生來到以色列,在以色列理工大學(Technion-Israel Institute of Technology)學習電子工程並進行科研實習。雖然是理科生,骨子裡我卻對語言、歷史和文化有興趣濃厚。自學希伯來語之餘,我又在海法大學(Haifa University)選修當代以色列史。

以色列理工位於以色列第二大城市海法。形容這個城市,我覺得沒有什麼比馬丁·路德·金「從絕望之山上砍出一塊希望之石」這句話更貼切了。整個海法市依卡梅爾山而建,一棟一棟淡黃色的建築像樹一樣長在山上,山的高度把整個城市在你眼前展開,可以看到大塊岩石的斷面和錯綜複雜的盤山路,分明就是以色列人從山上硬生生地切出了一個城市。從學校所在的半山腰,回望山下的地中海,藍汪汪的彷彿飄在空中一般。

以色列理工培養了以色列70%的工程師和創業者。在跟他們的工程師、教授和學生進行學習和合作的過程中,我明顯地感到他們對理解與實踐的重視,還有對科研的熱情。助教不要求我背公式,而是反覆追問我公式背後的物理圖像和含義。工程師帶我進實驗室,拿出芯片放在顯微鏡下讓我親眼看那些微小的結構和瑕疵。教授們談起自己的科研進展眉飛色舞……

剛開始,每周在被公式弄得頭昏腦漲時,去山頂的海法大學上以色列史簡直是種享受。教授從公元前兩千年開始講起:猶太人的遠祖古代閃族的支脈希伯來人,公元前13世紀末從埃及遷居巴勒斯坦,先後建立希伯來王國和以色列王國;前者於公元前722年被亞述人征服,後者於公元前586年被巴比倫人毀滅;公元前63年羅馬人入侵,猶太人被趕出巴勒斯坦,開始了長達近2000年的流亡歷史;19世紀末,歐洲猶太資產階級發起「猶太復國主義運動」;1917年英國佔領巴勒斯坦並表示支持在巴勒斯坦為猶太民族建立家園;此後流亡各地的猶太人大批移居巴勒斯坦;猶太人在經歷了二戰慘痛的大屠殺後,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正式建國。

當課程進入到重點——近代以色列史,我卻反感起來。講以色列復國史,無可避免地要讀許多猶太復國主義者(Zionist)的文章。習慣了英文名著和學術論文的我,碰到這些文章有如讀天書。我耐着性子去查滿眼的生詞,教材的內容卻讓我讀出一肚子氣:「猶太人是上帝的選民,只要猶太人在流亡,世界秩序就處於混亂,因此就會有饑荒、戰爭和災難……猶太人回到在神聖的土地巴勒斯坦,才能有源源不斷的創造力,在任何其他地方,他們的才能都會逐漸退化萎縮。」

作為一個凡事講求客觀嚴謹的理科生,我完全無法理解這些。一直以來,我所接受的訓練都是從公理出發,說清假設,然後一步步展開推理論證,最終得出結論。包括我接受的英文寫作訓練,即使講求觀點的多樣性,但也一定要有論據支持。但這些文章充滿了宣稱和斷言,而且作者們的自大讓我覺得有些被冒犯。

我氣鼓鼓地想,我不遠萬里來到異鄉,虛心求教,費了那麼大力氣學你們的希伯來語,花了那麼長時間痛苦地試圖弄懂你們的觀點,到底是為了什麼?沒錯,你們是深愛自己的國家,聖經是人類文化史上的經典。可我們中國有着幾乎同樣悠久的歷史,我們有那麼美的唐詩宋詞,我的家鄉十三朝古都西安橫平豎直的道路不知比海法彎彎曲曲的山路科學多少倍,但我們也沒有一味地誇耀地大物博。

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了,用盡量平和的語氣問教授:這些作家的說法大多是斷言而無論據,合理嗎?教授慢條斯理地解釋說,拉比(猶太人中的「智者」、「老師」)們的說法是神通過他們傳達的神啟(revelation),不需要證明,只能相信。最後他說:「這不是科學,是信仰。你必須首先相信,才能理解。」

我的抵觸情緒越來越強,甚至根本不想去上歷史課了,也不再自學希伯來語了。有一天,我小心翼翼地跟一個以色列朋友聊起自己的感受,他說,你不能因為一些猶太復國主義者的說法就以偏概全呀,去四處走走看看吧。

於是我開始旅行,用腳尋找答案。

向南,去耶路撒冷。漫步在老城區,幾分鐘內便從猶太教聖地、昔日聖殿的遺迹哭牆,走到基督教中耶穌受難、復活和升天的地點:聖墓教堂和耶穌背負者十字架走過的苦路(Via Dolorosa),而伊斯蘭教紀念穆罕默德夜行登霄的之地阿克薩清真寺和圓頂清真寺也只幾步之遙。

在耶路撒冷極窄的石階路邊上買一杯鮮榨的石榴汁,看不同文化、宗教、民族的人聚居在一起。觸碰哭牆的巨石,石縫間塞滿了信徒給上帝傳的紙條,身邊的姑娘流着淚水親吻《舊約》。

向北,去戈蘭高地和加利利湖。在基利波(Gilboa)山上聽教授念希伯來聖經里掃羅王和三個兒子在此戰死的悲劇故事;在以色列和敘利亞邊境曾經的戰場上學戰爭史;在約旦河谷北面的的基布茲,加利利湖邊的山上俯瞰深藍的湖水蕩漾,對面是戈蘭高地縱橫的地貌,溫柔的雲綿延舒展。

拜訪Kinneret公墓時剛好雨過天晴,潮濕地面上散落着橙色和褐色的落葉,清冷的風吹,悠長的音樂從女詩人拉赫爾·布勞斯坦(Rachel Bluwstein)的墓旁飄出,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在墓碑上。以色列人掃墓的時候不放鮮花而放石頭,因為他們認為花會枯萎而石頭則代表與神永恆的契約(covenant)。基布茲里的人一直勞動直到死去,七八十歲的老頭老太太精神矍鑠地騎單車或者跑步趕公車。他們的信念如此強烈以致於到了極端的地步,身體會老,他們的心卻永遠年輕。雨季的天氣變得太兇猛,站在山頂就看到遠處一大片黑雲和灰濛濛的雨霧壓過來。車在高速上奔馳,一會兒大雨打着車窗外面白茫茫什麼都看不到,一會兒陽光刺眼一彎長長的彩虹明媚地橫跨天空。

去尋古,每一個地點似乎都有故事,比如特拉維夫南部的雅法古城。希伯來聖經約拿書記載,耶和華命令先知約拿去尼尼微城,但是他卻撒腿往反方向跑,在雅法港搭上一艘船繼續逃離。耶和華使海面狂風大作,水手便懼怕,約拿知道風浪因自己而起,便讓水手把他拋進海里,風浪果然立刻平息。耶和華讓一條鯨魚將約拿吞入腹中,在魚腹里三天三夜,最終約拿悔改,耶和華吩咐魚把約拿吐在旱地上。站在雅法港,當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心裡就會有一種很微妙的感覺,也似乎慢慢開始明白,為什麼無數朝聖者會去耶路撒冷沿路着苦路找尋靈魂的寄託。

去訪今,以色列的科技十分發達,其在研發上投資的金額與國內生產總值(GDP)之比世界第一。以色列擁有世界上人均最多的科學家、技術人員或工程師(每一萬名員工中平均有140名),遠高於美國(85名)和日本(83名),並在太陽能、滴灌、溫室、計算機、軍工方面居世界一流水平。比如,我們現在非常熟悉的USB閃存驅動器便是由以色列M-Systems公司創始人多弗·莫蘭(Dov Moran)於1998年發明。

海法的海灘邊上的科技園雲集了國際頂尖的高科技企業,包括英特爾、IBM、谷歌、蘋果、惠普、飛利浦、思科、甲骨文、微軟、摩托羅拉,以及以色列本土公司:互聯網安全解決方案供應商Check Point,國防電子產品製造商Elbit等等。因此,這裡以特拉維夫為中心的海灘沿線地區被譽為硅溪(Silicon Wadi),其活力和創新性媲美美國硅谷。

我的「憤怒」漸漸平和下來,開始對這種奇妙的科技與宗教、理性與信仰的共存多了幾分理解。這片土地,不但談不上肥沃,甚至可稱貧瘠。夏季陽光毒辣,冬季冰雹狂風大作,缺水的沙漠,裸露的黃土讓人絕望。以色列「與神角力者」絕非虛名。最早的移民抽幹了沼澤,在沙漠里搭起溫室,發展了最先進的科技培育鮮花和水果蔬菜。仔細看,幾乎每一小株綠色植物的根部附近都有半掩埋着的滴灌管,每一棟樓房的頂層都是太陽能板。

他們相信神,卻也敢去挑戰神。他們非常清楚科技、資本、政治和軍事的力量,但他們同時有着最堅定的、近乎迷信的信仰。在追尋答案的過程中,我漸漸發現,其實這種奇妙的共存並不需要理由,它已然是這個民族基因的一部分。

回到中國,很多人問我以色列怎麼樣,我總回答:跟我以前接觸的一切都太不同了,不同到一開始完全無法理解。最後才明白,只有站在猶太人的角度上,戴上他們信仰的眼鏡,去看經過宗教折射的世界,便一瞬間懂得了。

臨走之前,我又一次回到錫安山上,看大衛王墓和樓上的最後晚餐之室,終於明白,在這個國度,有時候事實是什麼可以讓位於人們願意相信什麼,有時候相信和質疑、敬畏和挑戰可以矛盾地共存。也許,這才是信仰的真正力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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