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1/2013

底層的珍珠

房慧真雨再大也不走遠,她等待的果陀總也不來,她的珍珠項鍊不知為誰而戴,她那兩大車紙箱,不曉得能換幾頓溫飽。  每天等公車,都會遇到一個戴著珍珠項鍊的女人。  不是養尊處優的貴婦,而是粗枝大葉如農婦,頭戴斗笠,手攏袖套,穿著碎花阿婆衫、灰黑寬大的七分褲,腳下黑色短統絲襪突梯地襯著白布鞋。全身上下的刺點,在於她曬得黝黑,隱約還有汗水泥垢的頸項間,掛著一串珍珠項鍊。像赫拉巴爾的小說名《底層的珍珠》,晴雨寒暑,我見過她無數次,一定都戴著珍珠項鍊。我彷彿能想像,每天她出門前,在鄉氣俗陋的裝束之上,鄭重地掛上那串曖曖含光的珍珠。那麼,姑且先叫她珍珠吧。  珍珠的世界很小,終日枯守在站牌附近,一家書店前無遮蔽的空地,哪裡都去不了。空地上有兩台滿載紙箱雜物的推車,車很重,任誰也沒辦法輕易推走,但她仍然像隻鬥犬,圓睜著瞳鈴暴凸大眼,惡狠狠地瞪著路過的行人,嘴裡碎念有詞,生怕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會搶了她的紙箱。珍珠八字腿岔開,長時間蹲踞在書店門口,偶爾從門縫間偷一些冷氣,叮咚,時常是像我這種苦候公車不至的過路人,豔陽下進去貪點涼貪看一會白書。珍珠見我們出來,總神情怨怒,只有見到店員拿著紙箱出來,她才稍稍舒展緊皺的眉頭。  不遠處的電器行前,也有個白髮阿婆等著回收紙箱。平時楚河漢界,井水不犯河水,一旦阿婆越界走過來,珍珠便齜牙裂嘴地罵罵咧咧。平日裡她們總安份地各蹲各的地盤,珍珠和阿婆一整天裡所仰賴的,無非陌生人施捨出的三、五個紙箱。珍珠像隻看門犬,最遠只是到前頭的垃圾箱翻翻撿撿,撈出幾個寶特瓶或鋁罐。午後下起暴雨,她迅速穿好雨衣,撐開兩、三把歪斜斷骨的破雨傘,勉勉強強遮住她的寶貝紙箱。雨再大也不走遠,她等待的果陀總也不來,她的珍珠項鍊不知為誰而戴,她那兩大車紙箱,不曉得能換幾頓溫飽。  在城市的畸零角落,時常發現像珍珠這樣囤著紙箱過活的人。老舊公寓樓下的一對夫婦,女人精實能幹,男人花白頭髮,看起來年齡有一段差距,以回收廢紙維生。紙張依大小長短方正分類、捆紮,將保特瓶的剩餘液體倒乾、洗淨、壓扁,整理過的瓶罐紙張堆滿了後巷,城市裡無農田不生產作物,唯有藉著回收都會文明生活的剩餘物,裝滿一簍簍沉甸甸地,不是西瓜鳳梨稻米,而是廢紙塑膠鋁罐,另種形式的大豐收。資源回收並非流浪漢的專利,小康人家也搜著囤著,世道艱難,涓滴細流都要捏在手裡,斟酌度日。  同條巷子還有另一組母子檔,花白頭髮的母親,和綁著長馬尾,不論寒暑都時常赤裸著上身,賦閒在家的兒子。母親負責撿紙箱和保特瓶,兒子專責拆解各種廢棄電器,修不如買,從蜂巢般的萬家燈火千門萬戶拋擲出來的,冬天丟電風扇夏天丟電暖爐,歲末丟整套沙發組,領了年終換液晶大螢幕便丟了映像管電視機。偶爾我過了午夜才回家,母子倆披星戴月分頭整理,仍不停歇,他們家的紅色鐵門總閉不攏,開膛剖肚後,電器的腔腸漫到街上來,暗夜裡看去一閃一閃亮晶晶,像是遍地白銀,天亮了又變回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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