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蒂．戴維斯之眼

詹偉雄 　這是一家歷史悠久的錄音帶攤，老闆簡單地用幾個木箱當架子、瓦愣紙盒作平台，撐起一排桌面，幾千支卡帶一撒，就是一幅漂亮的風情畫，每到黃昏，他的小發財往羅斯福路校園書房這頭的轉角一靠，三、兩分鐘就搞定了排場，那兩百瓦深喉嚨似的音箱，足以讓五、六間店面後吃酒釀湯圓的情侶，因著某段太過迷人的旋律，而多踱上幾步到攤前來。 　下了公車，我總是先到隔壁的烤肉攤，點上兩根雞屁股串，邊等著邊聽那兩支喇叭今天放什麼歌（通常是告示板排行榜上的最新冠軍曲），那是個初夏的夜晚，沒錯，就是那溼熱煩躁、讓人淺淺地慍怒著的空氣，傳來了「貝蒂．戴維斯之眼」（Bette Davis Eyes）：「她的頭髮像珍．哈露般金黃，她的唇是甜蜜驚奇，她的手從不冰冷，她有著貝蒂．戴維斯的眼睛。她會播放你中聽的音樂，你不必遲疑，她純潔地像紐約的雪，她有著貝蒂．戴維斯的眼睛。她會挑逗你，讓你神魂難安，但如此只會更取悅你，她很早熟，完全知道如何裝出臉紅的模樣，她像葛麗泰．嘉寶冷冷地嘆息，她有著貝蒂．戴維斯的眼睛。」珍．哈露是好萊塢三○年代的金髮美女，葛麗泰．嘉寶是黑白默片時期的當家花旦，至於貝蒂．戴維斯，她可是縱橫二次大戰前後、提名十次奧斯卡女主角的演技派女星，在這首歌裡，你不難想見她那雙眼睛是如何地皎白嫵媚──然而，你一剛聽這歌時是不會有這些知識的，它所吸引你的，是從前奏開始便迴盪不去的幾小節電子合成器旋律，滿盈著性的搖擺與挑逗，歌手金．卡恩斯那扭捏、嘟噥、磁性中還帶點黏性的聲音，足以讓你牢牢記住一整個汗水淋漓的夏天。 　對於正準備著大一期末考的我而言，這真是驚心動魄的經驗啊……。高三的時候，好幾次藉口要到學校準備模擬考，實際是到同學宿舍裡換了便服，騎了車鑽進西屯路上的「小電影」院──它們多半是連棟四層透天樓房的某一間，遠遠地，你只要看它一樓鐵門整個拉下（只留個容人彎腰出入的小洞），騎樓下的機車上坐著三、兩個哈著菸、東張西望的大哥，那就是了，入門繳五十塊領杯冰紅茶，你就可在二到四樓的三個影間自由觀看，而往往，方才樓下見著的大哥會湊上來低聲說：「隔壁現正有小姐來，要不要四百塊happy一下？」然而，這麼些明白刺目的性愛影片，要問撩動你遐想的能耐，卻是遠遠地不及金．卡恩斯每段歌詞都終結在「她有著貝蒂．戴維斯的眼睛」的「貝蒂．戴維斯之眼」：「她會讓你帶她回家，那正對了她的胃口，她會讓你飄飄欲仙，她有著貝蒂．戴維斯的眼睛。她會一跤跌入你的懷裡，像骰子一樣地轉動你，直到你覺得憂鬱，她有著貝蒂．戴維斯的眼睛。」 　「怎樣子才是真正性感的女人？」騎腳踏車穿過舟山路夜空的路上，這麼地問自己：她應該穿著黑色的絲襪、黑色的高跟鞋、搖曳的絲質裙子；她絕對不能多話，而且只能淡淡地抿笑，她必定有著弧度微妙的腰線，如果她要表達，只能用淡香水和貝蒂．戴維斯般的大眼睛來言語……。我們大學裡是不會有這樣的女人的，有次我們幾個室友相約到新生南路最著名的情色咖啡館，想著看看「丰姿綽約」的女人是個什麼樣，她們往往坐在一張張的空桌邊，就等著看中她的人和她喝一杯咖啡，然後便結伴往附近的旅店而去，但我們那次的經驗是失望的，光是那空間裡冷氣幽閉著的陳年菸味，便讓你完全失去了性的慾想。 　哦，最重要的，所有性感的女人都有個謎樣的心思，因而她必拋棄你，「性感最不可或缺的成分，是『心痛』吧」，我想，歌詞的最後一段是這麼說的：「她會遺棄你──當她開始花言巧語、希望你會因她丟在你身上的餅乾屑而高興的時候。她是殘忍的，完全知道如何裝出臉紅的模樣，所有的男孩都認為她是個間諜，她有著貝蒂．戴維斯的眼睛。」 　男生第一宿舍裡，所有的人都在Ｋ書，只有我帶著一捲不安的錄音帶，穿過如白晝般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