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6/2013
大河之歌
這是十三天外地出差的尾聲,前一天我們坐了十二個小時的長途車,在山路間顛簸暈吐,辛苦挨到德里,休養生息一天,明天又要搭著噴射機離去。
德里西藏村裡住的,大多是在印度出生的藏人,流亡藏人遠離涼爽的高原環境,到了第二代、第三代,早已適應印度平原的懊熱氣候。人間四月天,白天卻已經熱到近四十度,西藏村的旅館沒有冷氣,只有天花板上的吊扇呼呼地吹。床單上滿是塵沙,浴室裡的水龍頭一轉就整個掉下來,水龍頭流出的自來水有點黃濁,拿來漱口鹹鹹澀澀的,不曉得是否就來自旁邊那條河。
雨季未至,乾枯的河床顯得寬疏,河水細長流淺,在毒烈的陽光照射下像條委靡的金蛇。我想起我在路上遇到的印度弄蛇人,揭開灰黑的污布,露出裡面圓形的籐籃,籃蓋打開,眼鏡蛇盤在裏頭睡覺,弄蛇人用竹棍戳一戳牠,再戳一戳牠,別睡了,起來工作了。蛇懨懨地勉強直起來,鼓起腮幫,隨著笛聲如水草款擺。天乾物燥,蛇身上的鱗片有些剝落,為了那條疲憊的蛇,我付了高於行情的一百元盧比。
從我的窗台望出去,臨河約住了十幾戶人家,他們所居住的或許不該稱為房子,僅僅只是用幾根木棍撐在河灘地上,再披上撿來的廣告帆布,五顏六色像是縫在一起的百衲被,拼拼補補得以成家。家屋旁邊就是菜圃,種了不少菜蔬,可就近以河水灌溉。綠色菜圃間點綴了不少黑羊白羊,那羊還是稚嫩的小羊,咩咩聲不絕於耳,淘氣地在田間蹦跳追逐。追在羊後面的,是貧窮人家失學的男孩、女孩,赤著腳追著羊在河邊小跑,小小牧羊人,在我眼裡卡哇伊的羊,不是寵物,而是家裡重要的經濟來源。追到了羊,男孩拿棍子鞭打驅趕,女孩用腳踢踹,拿東西丟牠。印度人不吃牛,回教徒又不吃豬,於是羊成了主要的肉食,將來都要殺掉秤斤論兩地賣,男孩女孩對家裡放養的羊有種種不耐甚至殘忍,身為河邊破屋裡的賤民階級,他們和那些待宰的羊隻一樣,活在哀愁的預感裡,注定翻不了身。
不看將來,眼前的田園牧歌仍有個悠緩的生活節奏,太陽肆虐了一整天,到了傍晚,這些破敗的屋子裡升起炊煙,將羊趕進柵圈,在外趕羊的孩童們回來了,以人力三輪車在外攬客的男主人回來了。趁著天光猶存,全家人聚在一起吃晚餐,除了女主人。瘦得像條竹竿的女主人,肩上背著仍襁褓中的嬰孩,提著空水桶往河邊去,菜蔬乾了一天,正是澆水的時候,她來來回回提了十多趟。忽而我記起了她,早上在西藏村門口,她帶著三、四個孩子來乞討。她大一點的孩子可以自立做點小營生,追著我們要擦皮鞋掏耳朵,一個塑膠水桶打開裡面是成堆的西藏饃饃,用報紙裝著三、五個賣,那白色的饃饃上沾滿了油印。
從下午到傍晚,到日落西沉,我看著他們像是看薩亞吉雷的電影《大河之歌》。直到天光完全收盡,十幾戶屋裡連一盞燈也沒有,除了偶爾傳來幾聲狗吠、烏鴉嘎鳴,便再也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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