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3/2013
蘋果樹下:蔣曉雲:卻看小說的從前
因緣王安憶老師牽線,春節時在上海見到蔣曉雲。她一見我開門見山便說,「章緣說你在《外灘畫報》上寫我的書評,我上網看,你還說《桃花井》寫的不如別人,對不對。」初次見面,就害我心中一凜。我只說《去鄉》一篇的場景像坂口ネ零子的《燈火》,坂口寫的要更曲折。竟被她記下,當面對質起來,很愧赧。後來知道,二零一一年《桃花井》推出時,可謂台灣文壇盛事,她的複出,業已千呼萬喚三十年。
我無知無畏,是蔣曉雲的新讀者。不知她當年勇,曾被當做張愛玲接班人。去年九月在印刻上讀到《獨夢》,很歡喜。讀完她其他小說後,越發期待民國素人志。大陸人對「民國百年」的瘋狂,在地台灣人不太理解,經濟衰微更徒增冷感。但蔣曉雲卻說怎麼連個紀念活動都沒辦好奇怪。去國三十年,才會有這番「外」人的廬山之惑。作家都是在用「外」人的眼睛觀看,她身居異國,重看往事故國,像要收攏重演斷代中的世故人情,自然與當下的大陸人、台灣人觀感都不一樣。
《獨夢》收在新書《紅柳娃》裏,是民國素人志的第二部,那段節選是全本高潮,驚心動魄。第二部說的是民國三十八年之後的事。那些人心不在國統區、身不在淪陷區,心下惶惑、際遇凄然。他們不抱有任何幻想,聽不進任何口號,費盡心思出國安家或遁世民間,照樣受難、克難,把不算好的日子過完。那些人,就是蔣曉雲故事裏的主人。他們在有的故事裏是主角,在有的故事裏又成了風景。
蔣曉雲寫得最好的,是女性在命運突遭變故時的內心。小說中兩個一直不出聲的女性,貞燕與寶珠,在別人的故事裏是啞謎,卻經營着波瀾壯闊的私人道場,束緊了家族命運的魂靈。直到活到民國一百年,才真過盡千帆。活到小輩們對老人自以為是的「懂得」,都只能算作孝順,才終於釋然。「你覺得我媽的日子很難過嗎?可是好像也沒有。我記得我小時候她還說想她的父母想得流淚,你看現在我問她要不要去大陸老家找親戚,她竟然說親戚的名字一個都不記得了!」在子女輩的誤解中阻隔的,就是這一百年來一言難盡的中國。
本來「明明是香豔浪漫的小調,被時間磨成了荒腔走板卻天長地久的哀歌。」素人為時代裹挾身不由己,明明是小人物平凡的一輩子,卻因戰亂、離散,越過內心的萬水千山,什麼都回不去了,才陡然悲壯起來。看《一代宗師》刻畫故人「久別重逢」多哀婉,蔣曉雲卻毒辣。有情人跨越半生終於再會,她道「故人『在不在』要比『胖不胖』有意義,頭髮『有沒有』比『白不白』更重要」。然而什麼是真切的一輩子呢?這一輩子就是眼前的生活:「那不是愛情。他愛過,他知道。」
容顏飛電,時景飄風。蔣曉雲說自己是「世代跟世代接軌的人,至少可以讓人們知道原來這些人存在過」。她筆下是現代小說的以後,當代小說的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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