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3/2014

斷章取義

張小虹

曾聽好友講起她在美國知名建築公司工作時的一段往事。有回公司裡要辦電腦繪圖的工作坊,好玩又有趣,但她卻不在名單之上。她找到公司主管,探問是否也可以加入學習,得到的回答卻是,我們需要保護一些優秀的設計頭腦,不受電腦影響。姑且不論這是拐個彎的讚美還是軟釘子,這個回答卻充分展現了該公司的一種睿智、一種遠見,一種在電腦繪圖年代中對設計精英/基因差異的堅持。

倒是最近一兩年開始用PowerPoint準備演講,才真正感覺到電腦軟體設計對思考方式的可能形塑力量。原本用來凸顯數據圖表的PowerPoint簡報系統,以單張投影片組合而成,結構本身傾向網狀散點的跳躍思考,描繪重於分析,圖表優於文字。以前常常喜歡把演講稿,當成論文稿的初步大綱,演練完一場演講後,論文的主要架構也就胸有成竹了。但現在可慘,只要是用PowerPoint準備出來的演講,從頭到尾洋洋灑灑講完一遍後,思路與論點依舊七零八落,幾乎不能繼續發展成論文,這才驚覺五顏六色有如彩繪指甲般有趣的PowerPoint,極有可能是有毒素的,會將思考片斷化、零碎化、影像化。

直到現在才真正了解,不僅未完成的論文無法用PowerPoint來構思,就連已完成的論文,也無法用PowerPoint來拆解。每回在學術場域看到人文學者使用PowerPoint發表論文時(包括我自己),總是覺察到一種適應不良的異常尷尬。人文學者使用PowerPoint的問題,不在於技巧是否嫻熟、設計是否眩目,而在於嘮叨重複,耳朵裡聽一遍,眼睛裡還要看一遍,更在於不懂得「斷章取義」,總是弄出一堆「剪不斷理還亂」的文字牽拖。最常見的是為了維持文字敘述的完整性,而將整段整段文字,直接搬移到投影片上,於是密密麻麻一堆10級以下的文字,造成視覺閱讀上的重大障礙。

這種不知切割、不知取捨、不知剪裁的毛病,或許有可能來自個別人文學者的過度自戀(字戀),但真正的問題,恐怕還是在於強調「提綱挈領」的PowerPoint與人文思考的模式,有本質上的歧異性而無法和平共存。人文研究著重文字敘事所導引出的思考過程,而此過程的綿密連續性,與文字交織,無法用分條表列的簡報系統輕易切割。我們當然可以一言以蔽之,說出論文的中心主旨,問題意識,研究方法,結論或發現,但人文研究真正迷人的地方,不在於這些結論,而在於推向這些結論過程中,思考與語言文字的繁複交織,時有奇花異果的美麗綻放。人文思考層次的細密,不在於是否能用一二三四點來分別表列,而在於精細鋪展一如何構連到二,二如何辯證到三,三如何轉進到四的文字細節,皺褶處就是上帝或魔鬼、地獄抑天堂的躲藏。

在新批評掛帥的年代,文學研究中流行的術語是「改寫的謬誤」(the heresy of paraphrase),聲稱切切不可為了便於理解,就將韻文或詩「改寫」成散文,因為「改寫」所造成的文字轉換,將徹底破壞原有韻文或詩的語言結構,「改寫」過後面目全非。而在今日電子科技主導的年代,或許人文學者應該創造一個新名詞,叫做「權力光點的謬誤」(the heresy of PowerPoint),來反擊這股e化浪潮。用來作簡報的PowerPoint,不是用來鋪展文字細節、放大思考皺褶的,而是以空間切割時間,以影像取代敘事,讓所有的歷時軸都成為共時軸的假象。從第一張投影片始,至最後一張投影片終,PowerPoint沒有真正敘事的動量,PowerPoint沒有時間推移過程中的思想轉動,PowerPoint甚至清除了學術肉身的面部表情。

廣告詞說得曼妙,科技始終來自人性,使用PowerPoint後才明瞭,科技也始終改寫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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