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紘立
鍾怡雯(1969-)《麻雀樹》與上本散文《陽光如此明媚》相隔六年。六年可以讓一個孩子長成完足的意識,這是對新生命進程而言;反面觀之,舊生命唯剩衰頹與病痛、終點是死亡,沒有再過去的什麼了。正站在生命中間的她,回首細讀記憶沉積岩,有十九年住於馬來西亞怡保的油棕園、二十六年旅居台灣,她的「位置」是兩地進行式,那是一種「漂」之狀態。這「漂」代表著維持距離:此乃散文尷尬點,太近濫情、太遠薄情。
《麻雀樹》乍讀無色無臭,實則暗地伏雷,平穩的路伏貼的柏油,行走其上,隨導遊鍾怡雯看樹、聽禽鳥囀鳴、遠走巴黎,一切波瀾不興,不經意的一句「母親過世」、「父親另有家庭」,兼及一丁點馬來西亞的回憶碎屑,讀者的眼睛頓時黯然,疑惑自忖:「難道這才是文章重點?」既是重點,何以一筆帶過?也因一筆帶過,反顯出濃情意深。這和曾經的鍾怡雯慣用筆法大大不同,若遮去作者名,神祕客般隨機考核,或也難以揣測作者為誰。「我以前對所有東西都很明確,現在重新看待時,有些文章應該可以再次開啟、探究,畢竟散文跟生命的歷練是有關係的,會隨心境轉變。我自己很努力去轉變,我不能、不想重複相同題材與風格。」
六年盤整期,其中轉變之劇烈是理所當然,如造山運動、板塊傾軋,才有這本《麻雀樹》。
時間的詭計在於,死亡總是悄悄逼近
請容我抄錄一段鍾怡雯的評論〈時間的意義〉:「或許,散文創作是一種時間的藝術,它的巔峰屬於中年,或中年以後,不能急,急也急不來。如果創作者有足夠的毅力和耐心,以及不得不創作的理由和不滅的熱情,積累的可觀能量會在適當的時候爆發……時間製造的距離,會讓人事沉澱、冷卻,現出本質的紋路和肌理,而後,有耐看耐讀的散文。」
又容我回顧《陽光如此明媚》後記〈轉變,或者時間〉:「這八年來歷經的死亡從沒間歇過,祖父、二姑、小女生、祖母、青春年華的表妹,年輕的朋友,母貓遺棄的還那麼小的迷你貓,以及其他。死亡和失去。我總是在不相關的事情上想到他們。」
散文寫的是過去式/過去事,她重回「事件」的關鍵點:「我遠在台灣,頂多只能寄些類風濕性關節炎的藥給母親。彼時我就想,要是她生病了,該如何照顧她?」預感使然,母親果真病重,鍾怡雯搭機奔波兩地,待母親被推進手術室,醫生說過程最多四小時,可這刀一開便是九小時,門開,母親已被插管,醫生說:「很危險,沒有了。」漫長的開刀時間竟換來一個病危的母親,以及醫生「婉轉」的叮嚀。術後生活,她感知到母親「活」得非常辛苦,從母親眼睛得知那是一種想離開的眼神,於是和弟妹商量:「離開比較好,不要掛記。」她自己做了許多「功課」,包含2011年皈依佛教並研讀佛經,使她領悟歡喜新生命也要能接受生命的消失,才是「完整」。鍾怡雯喟歎:「人生再壞,也壞不過如此。生命是來受苦的,而甜蜜的什麼,則是額外贈與。」她沒被擊倒,卻從中獲知存活的意義。
鍾家從前坐鎮的是母親,現在是鍾怡雯,「我是家裡的老大,所有事情一腳踢!我爸是無法做主的。」「女子漢」一肩擔,其辛可知,〈紗麗上的塵埃〉寫:「難怪《藥師經》要女人多做功課,下輩子或下下輩子轉女成男。這正是我的願望,想必也是母親,以及祖母的願望。」她的願望線索只能從「父親另有家庭」六字來揣測:靈魂與身體的局限,使擁有「剛烈」性格的女人,被「家庭」二字束縛;如是男子,「他」應當還會留在半島,經營一個理想的家,那是身為男人被賦予的權力。
母歿後,鍾怡雯和馬來西亞的關係生疏了。「那個舊家已經不在了,而中壢這個家真的是『白手起家』;前者是精神上的家,後者是年紀相對成熟後逐漸感覺有種穩定的力量,和父母給你的家的意義不同。」〈逆時代之流而上〉亦是女巫再顯靈:「生命經驗可遇不可求,然而靈視則必須長於絕境和孤獨,置於死地而後生。」前述關於時間的兩段引文,全都體現於《麻雀樹》,假使沒有這道「裂痕」,她無法破石營生,甚至寫出這本佳作。
半島已是前世,我仍帶著赤道之眼走天涯
母親過世後,鍾怡雯專心寫論文,從論文既定格式與規矩裡尋覓一條骨幹,同時腦袋不停歇思考該如何寫一本「新」散文,和以往迥異的、完整長篇幅的、三線共軸的作品:馬來西亞、台灣、各地旅遊,三線扭成麻花繩。其寫法比雙軌難,故鍾怡雯說:「我花很多時間在思考自己的人生座標,以及寫作隊伍裡的座標,該如何定位、如何寫呢?」這一想便是六年,不急著出書,偶爾靈感來便寫,然她又說:「一邊想一邊寫,寫壞頂多就丟掉不要了,去做其他事情。檔案夾裡留著好些長長短短未完稿,大概也可以資源回收了。」這樣的書寫方式於鍾怡雯而言是個大挑戰,她刻意放慢步調,「生活一定要大過寫作,才有辦法書寫。」於是晨早練瑜伽已是必備儀式、蒔花養樹是興趣也是油棕園童年根植於心的底層記憶,「本質就是喜歡,樹和鳥逐漸來此棲息,每天看構樹感覺舒服,風吹樹樹葉嘩啦啦就睡著了。」
這本《麻雀樹》我視為「原文」,前作《野半島》則為「註釋本」,無論先讀哪冊,都不礙情感流通,反倒產生一種「閱讀上的愉快循跡」。
值得一提的是,從前的鍾式散文非常之辣,私下我替她取綽號「小辣椒」,文字辣、直爽,本人和和氣氣最常穿JOJO牌白T恤。我怕白色衣物,難照養嘛!所以對其之想像,總是難以親近,潔癖者難搞。可這回書裡有篇〈我要為你歌唱〉意外抒情或者說意外體貼:「天涯就在明日,天涯就在卡拉OK裡。對那些男女而言,明天,隔著漫長夜,是多麼遙遠哪。他們於是明天又明日,明年又明年地唱下去,唱歌的人總也沒散,情也難了,只是把情歌唱得更老一些。」對照2005年的〈聲色場所〉:「綺靡之聲配上破鑼嗓,聲音愈破愈愛現,荒腔走板還強迫收聽,頭疼在那幾年達到顛峰,有一度我懷疑自己是精神分裂了。」瞧這心境轉換如舞台劇一秒換布景。
又或者她提及至日本旅行,天龍寺外小徑旁,兩個女兒一個媽捧著骨灰甕,鍾怡雯見她們彼此嘴唇翻掀,讀唇語似地猜測,那甕裡盛裝的是父親的骨灰,是為了約定,在這細雪紛飛的時候他們一同完成家庭旅遊。「這一幕令我印象深刻,那既悲傷又溫馨。」瞧這補充的內容,昔日的「小辣椒」該易名「剝皮辣椒」?
沒沖激過的礫不圓,可能少了磨難,也就寫不出《麻雀樹》這般高度的「奇散文」了。
只是六年太久,矛盾的是,這六年的等待又很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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