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叡人
去年三月間,台灣發生了佔領立法院,並且進而改變本土政治社會格局的「太陽花運動」。緊接著在半年之後,香港則出現了佔領金鐘、旺角等街區,並且希望能爭取真普選的「雨傘運動」。事實上,近年來不僅港、台兩地,我們同時也目睹到包括韓國、日本、沖繩等地,出現了許多震撼當地社會的政治社會運動。
若仔細觀察,我們可以發現各地的個案有幾個共通性:其一、這些運動都是對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反彈,而這不只是東北亞地區的獨特現象,而是全球性的現象;
其二、每個個案的地緣政治的衝突都在升高,並且都具有「邊陲」對抗「中心」的面貌;
其三、就各國或區域的情勢來看,各地區內部的「認同政治」都逐漸抬頭。
從「認同政治」的角度來看,台灣、沖繩與香港無疑地都出現邊陲對抗中央,並且更加強調「本土認同」的成果,而且不但本土價值出現,社會正義也成為共識,於是兩者結合,形成「進步本土」的浪潮。而從運動的政治成果來看,各地的運動中,無疑地,去年「三一八」的「太陽花學運」獲得了最大的成果。這個運動不僅擋住以新自由主義形式包裝之下的《兩岸服貿協定》,延後了中國企圖以經濟整合兼併台灣的時程,更導致國民黨政權的崩解與馬英九政府的跛腳,同時還型塑出民進黨的準執政態勢。
只是相對地,香港的實質政治成果卻很不幸地處在最艱困的狀況。因為他們所面對的中心(北京)越來越強大。從自由主義經濟全球化的角度來看,目前香港所遭遇的就是中資流入的議題。中港的「一國兩制」,在理論上與實際上都應該是一種具有準國際地位的「區域聯邦制」(federacy),也因此中港所簽訂的CEPA,其實就是中、港的FTA。但由於中資的不斷湧入,加上兩千年之後中國開放自由行與單面審批權等舉措,逐漸改變了香港的人口結構、都市景觀,以及本地的社會文化。
而由於傳統上香港的「非政治化」傾向,使得香港的居民未曾有機會思考過香港在東亞「地緣政治」上能扮演何種角色,以至於香港知識份子在政治議題上則大多只能停留在談選舉層次的技術問題。
只是香港在與中國的交流互動之中,由於愛國教育的強迫施行、中國計畫性地意圖將香港融入珠江三角洲生活圈,以及體驗過中港人士實際交流互動的經驗之後,港人逐漸地激發出「香港本土主義」的認同。這也使得香港年輕世代的「香港認同」圖像越來越清晰,並使得港獨比例不斷持續地攀升。
不過與台灣最大相異之處在於,香港年輕世代還來不及形成自己的政治代表。中國否決香港的直選權,目的當然就是為了遏止香港民族意識的形成。只是香港的青年希望能走自己的路,希望能夠「命運自決」(或至少是「命運自主」),但他們卻不像台灣青年還有走入政黨或NGO的機會,這使得香港青年始終苦無制度性的參政機會。而來自北京強大政治壓力之下的香港立法會,則有可能會通過形同戒嚴令的二十三條,因此,在缺乏制度性紓壓機制的情形之下,未來本地香港人的政治運動勢必更加激進化。
對台灣來說,「三一八運動」取得的最大成功之處在於:以民間社會的力量,幫助台灣鞏固了內部的民主成果。也就是說,民主化所創造出的公民社會,防止台灣出現民主倒退的狀況。而透過公民的參與,台灣出現了內部整合的機制。但在社會基礎穩定之後,接下來我們就得審慎思考如何面對對外的關係,並且積極去思考:「是否能形成穩定一致的國際論述來處理台灣的對外關係」。
因此,雖然細微地分析與理解三一八運動是重要的工作,但對於週邊國家與地區的社會運動的狀況與脈絡,也必須有所認識與理解。而台灣必須注意的課題則是:「如何可以不要因為為了要維持台灣自身的存續,而在國際政治上犧牲目前所形成的本土進步價值」。舉例來說,若支持台灣獨立的話,那你是否會選擇支持沖繩美軍基地遷移?從傳統主流的論述來看,當然會選擇採取反對態度,但如此一來就將變成以鄰為壑,並違背台灣這些年基於對普世價值的信仰所形成的進步本土價值。但當台灣的進步本土價值與國際現實中有所衝突時,台灣到底有沒有能力來處理呢?
同樣地,台灣要用何種態度來聲援或是支持香港,甚至是中國的民主化,而不至於身陷左統(或有人嘲諷地稱為「左膠」)的指責爭辯之中,亦是台灣必須審慎思考的課題。
而必須如此持續關注國際情勢的理由則只有一個,那就是:台灣並不是孤立的台灣,而是世界的台灣!
(中研院台史所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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