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2012

情怯與忘卻

 陳芳明

遺忘比記憶還要長,還要寬;長如巨浪,寬如大海。遺忘席捲而來時,舖天蓋地;揚長而去後,杳然無?。遺忘的力量有多大?恐怕不是世間的任何創造所能比擬。創造是從無到有的誕生,遺忘則是從有到無的消失。所有的曾經發生,在遺忘之後,都變成從未發生。遺忘比死亡還可怕,死亡是肉體消逝後,還有可能留下記憶;遺忘則是生命猶存時,一切不復存在。

到達六十歲時,不能不開始面對遺忘的問題。當歲月還在青春華年,幾乎有一種野心要把所有的記憶都保留下來。一張枯萎的葉,一幀泛黃的照片,一首未完成的詩稿,一封被退回的信箋,如果不是存放在抽屜,便是夾在偏愛的書籍。這裡那裡,隨時可以發現逝去的時光。過了很長的日子之後,竟然忘記那片夾在書冊的楓葉是在何時拾起。翻閱日記偶然與殘缺的詩句相遇,卻無法推測當初書寫時的心情。留下的各種標記、暗示,原是為了備忘,最後都注定付諸遺忘。

年輕時,對於自己的記憶具有無比信心。每當撰寫論文,都可以憑直覺去尋找史料在哪本書的哪幾頁,甚至還可以記住每本書的出版年代與地點。雖然不敢宣稱擁有照相記憶術,對於自己的大腦容量卻帶有幾分自豪。跨過五十歲之際,這樣的信心卻不免發生動搖。尤其是那年從塵封的箱底發現三十年未見的日記,重新閱讀之後,才驚覺那些白紙黑字的紀錄在記憶裡竟是一片茫然。確信那些字跡都是屬於年少的自己,但無論如何推想,都無法相信其中的記載曾經在生命中發生過。時間使人產生恐懼,伴隨而來的遺忘更是陌生得可怕。

終於不能不相信,記憶的容量確實有其極限。生命在什麼時候臻於巔峰,如今已不能確知;不過,真正意識到遺忘襲來時,才迫使自己必須承認,生命早就跨過它的峰頂。真正感受到遺忘的寬度與長度時,生命已呈傾斜狀態,而且越來越陡峭,以至容許時間挾泥沙俱下,加速帶走欲留未留的記憶。

曾經覺得蒼老將至,卻不知已然降臨。記憶釋手而去時,遺忘就要統治無辜的靈魂。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內心暗自提問:什麼是遺忘,什麼是記憶?

記憶應該是肉體的一部分,黏附在骨髓,在肌膚,在血脈,在無意識的某一深處。記憶也應該是具有生命,在心臟裡跳動,在肺葉裡呼吸。或者可以這麼說,記憶是生命的保險櫃,可以使用自己的密碼打開,隨時取出閱讀鑑賞。記憶一息尚存時,生命就會覺得很安全。但是,那樣的安全,並不是終身保險。

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遺忘以神秘的方式潛入體內,沿著血管、肌膚,侵入心臟與肺葉,逐漸盤據記憶的版圖。遺忘之來,含蓄而謹慎,無聲無息地滲透、剝離、分裂、遮蔽,讓記憶在安逸的節奏裡次第消失。從來不曾覺得肉體失去了什麼,在回首時,一切竟全然消失,連同記憶的密碼也一併失去,再也打不開生命的保險櫃。

遺忘是一種擦拭的藝術,把靈魂底層累積、沉澱的痕跡擦得乾乾淨淨;比空白的鏡面還明亮,比無波的湖面還平靜,而且不容一絲一毫的倒影。一塵不染的鏡子與湖水,鑑照的是生命中的一無所有。

有時會情不自禁踮起腳尖,極目眺望最早的記憶。三十歲之前的生命經驗,如今已罩上一層蒼茫的霧,只依稀辨認一隻瘦小的靈魂。較為清晰的影像,大約出現在青春後期的生命階段。必須要到三十歲之後,記憶才逐漸明朗,卻掩飾不住它的殘缺與畸零。就像一張拼圖,由於遺失太多碎片,只能看到模糊的形象與輪廓。過了半生,還能保存一些線索,彌足珍貴。

三十歲,是知識漸臻成熟的生命標記,牽引著後半生的思維模式與價值觀念。在三十年前的另一端,知識所燃起的光與熱,即使到今天還可以感受它的餘溫。三十年來的流離漂泊,地理與心理都同時穿越劇烈的變化,卻未嘗使知識的追求發生斷裂。縱然曾經陷在歷史與文學兩種領域之間的拉扯、掙扎、頡頏,當年的知識訓練與審美原則,對於後來的生命卻仍然釋放無窮盡的暗示。知識的建構,應該都是從那個時期以後,才漸漸有秩序、系統可言。

不能夠與生命發生交感對話,知識就不是知識。知識一旦在靈魂深處造成顫慄與震動,才有可能刻骨銘心地保存下來,因為它已化成情感的一部分,甚至也滲入骨肉,徹底與生命結合在一起。有了這樣的體悟,才終於明白三十歲以後的記憶為什麼不容擦拭。記憶原來是伴隨著知識的感應而進入體內,在許多交叉路口,徬徨之際,因為思考受到點撥,精神獲得提升,使生命發生重要轉折。從此對人間、對世界看得更為清楚,從此對於情緒上的悲喜才知道如何恰當處理。在知識與情感的基礎上,記憶才有能產生意義。

通過三十歲的閘門,年少時期的狂喜與狂悲慢慢退潮,風停水靜的歲月次第進駐生命。在情緒上保持均衡對稱的狀態,從而舉止進退也有某種的節制,豈非都是在微近中年的階段宣告完成?今天的生命樣貌,應該都是在三十歲初期塑造了雛形。生命中如果有所謂的情調與脾性,想必也都是鑄造於此。

那絕對不是依賴一個人的力量跨過那一道閘門。知識的成長與成熟,當然有待長者與朋輩的扶持。尤其是選擇走上文學的道路,更不可能是反諸求己。文學之路,原是生命中的一個意外,從未在青春時期夢想過。蓄積了足夠的意志才投入文學知識的追逐,需要多少內在的背叛、割捨與猶豫,又需要多少外在的暗示、鼓勵與首肯?終於決心坐下來好好思索這個問題時,才發現有些記憶開始出現模糊混沌的狀態。

坐在向晚的窗口,望見滿天夕陽如洶湧的酒色,始知文學如夢不再僅僅是一個夢,而是現實中具體的行動與求索。許多早年的憧憬,如今已都凝鑄成一首詩,一篇散文,一冊專書。生命的質感不斷加深加寬,全然是由於追逐之後,虛幻的夢都被砌成不碎的意志。如果沒有遇見道路上的啟蒙者與提攜者,如果沒有得到他們身教言教的啟示,也許對於文學的信心恐怕不會如此堅定。

在遺忘全面統治之前,鏤刻在記憶裡的線索與痕跡,似乎可以協助重建歷史的現場。論敵帶來的傷害,或是諍友提供的批評,無非都是在劈削靈魂的多餘與殘餘,使思想更趨周延,使審美更臻完整。在六十歲這一年,陸陸續續寫出了二十位人物的形象,都不免是屬於選擇性的記憶與創造性的遺忘。以自己最喜歡的方式保留最佳狀態的印象與感覺,絕對是不符合回憶錄的範式。

情怯,是因為在回想過程中,總是帶著尊崇與敬畏的心情去追索。忘卻,是因為事情發生過於長久,再也不可能保存最翔實的記憶。無論那年的真實有多真實,柔軟的文字與衰弱的思考都不能確切承載。願意以自認為最恰當的形式來追憶,就可視為生命的重要環節,是不可分割的靈肉。縱然初入暮年,情感的起伏波動竟然還是不止不息。記憶的力量有多大,於此得到印證。留下的這些記憶,經過書寫後,從此獲得昇華。所有的詛咒化為祝福,一切的傷害鑄為勳章,而領受過的喜悅也變成永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