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8/2013

毒品、蘋果筆記本與文學




每年有幾次,我買書或者CD純粹是受名字的吸引。「怪水」樂隊(Freakwater)的專輯《感覺像是第三次》(Feels Like the Third Time)就屬於這樣的情況。恰巧它還很不錯。

林韜(Tao Lin)的書名不只一次地抓住了我的目光。他是一位年輕的美國作家,生於1983年,父母是台灣人。他的小說有《咿咿咿》(Eeeee Eee Eeee,2007),還有用《革命之路》(Revolutionary Road)作者的名字命名的《理乍得·耶茨》(Richard Yates,2010)。

他寫過一部中篇小說,名為《從AA服裝店順手牽羊》(Shoplifting From American Apparel,2009),還出過一本詩集《你比我快樂一點點》(You Are a Little Bit Happier Than I Am,2006)。這些書名頑皮又淘氣;我覺得它們難以抗拒。

在林韜的所有作品中,新出版的小說《台北》書名最是直白,風格卻最為濃烈。從它最出色的部分來看,這本書跟海明威(Hemingway)的早期風格遙相呼應,彷彿是用Twitter和克諾平(Klonopin)過濾過:簡潔、中性,由細微的、常常錯綜複雜的姿態組成。在不那麼出色的部分,它是不幸的,像一部照明不佳的「呢喃核」(Mumblecore)電影。

我討厭那種評論者聲稱對一件藝術品又愛又恨的評論。那是根本沒有觀點的一種體現。但是,我對《台北》確實又愛又恨。

小說的主人公是一位年輕的小說家保羅(Paul),他居住在布魯克林,對媒體非常了解,表面看上去跟林韜本人很像。保羅的女朋友名叫艾琳(Erin),耳垂後有一個星號紋身。保羅和艾琳是裹着緊身牛仔褲的廢人:他們通過吸食藥物來獲得真實感,或者無論什麼感覺。

他們服用安必恩(Ambien)、思瑞康(Seroquel)、LSD、阿得拉(Adderall)、可待因酮(Oxycodone)、可卡因、Flexeril、Percocet、迷幻蘑菇和可待因。他們向上漂浮,或向下飄浮,方向視當天的運氣而定,然後他們去全食超市(Whole Foods)閑逛,或者在Twitter上現場直播糟糕的電影,或者自拍性愛視頻。閱讀他們的壯舉,就是像看着步履輕快的牛兒在草地上吃草。

「他感覺像是一句離題的話,卻忘記了離開的是哪個主題」是這本書中的一個典型句子。如果你把《台北》轉換成一個標籤雲圖,裡面可能會有「擱淺的」、「游離的」和「胎兒的」這樣的形容詞,「散開」和「畏縮」這樣的動詞,「被疏遠的」、「被抑制的」、「被耗盡的」和「註定毀滅的」這樣的過去分詞。

林韜的風格容易招來嘲弄,他似乎常常都在做近乎自嘲的事情。我們讀到保羅運用他「暫時的號召力,貌似是在恐嚇,但可能是一個基於恐嚇的嘗試,目的是成為非對抗性的保護者」,隨他怎麼說吧。

但是林韜在《台北》(書名的由來:保羅偶爾會去台北,他父母住在那裡)中施放了一個咒語。保羅和艾琳的生活不僅建立在毒品上,而且也跟如今我們很多人的存在感一樣,建立在MacBook筆記本電腦上。

他們點擊Gawker、Vice和Jezebel網站的頁面,不斷刷新自己的Tumblr、Twitter和Gmail帳戶。仔細查看智能手機上的消息,以了解它們每個細微層面的含義。博客鏈接則成為了某種形式的社交通貨。

當你讀到保羅「查看她的Facebook塗鴉牆整整四年時間,而且,在芝加哥的一家全食超市裡,保羅一晚上翻看了她朋友的1500張照片,以便找到沒有標記她,但卻有她在內的照片」時,你明白保羅是在迷戀這個女人。

《台北》不僅僅是一部飽浸毒品,略帶新聞風格,關於紐約21世紀文學愛好者圈子現在如何繁榮的小說,有兩件事情讓它超越了這個層次:一是林韜在我稱之為「情感特寫」方面的靈巧熟練。這本書中沒有多少故事發生;它的意義在於感知的閃爍,作者捕捉這些閃爍,就好像它們是螢火蟲一般。

林韜尤其擅長極端的自我意識。一位年輕女子似乎「以一種矯揉造作的真誠來表達謝意——這是真正的真誠,因為她不相信自己的自然表達會顯得真誠。」

這部靈動的小說還認為,跟你能從藥房或毒販子那裡買到的任何東西相比,網絡世界更容易讓人上癮,更加扭曲人的心智,破壞力也更大。書中幾乎所有的隱喻和明喻,都來自作者自己在互聯網上的經歷,以及他心目中互聯網對意識進行的殖民統治。

保羅把「他眼皮的後面想成是電腦屏幕」。早晨醒來時,他覺得他的記憶像PDF文件一樣下載到腦海里。一個社交互動給他的感覺「就像是寫完了一篇很長的郵件,在草稿上點擊了『發送』」。當他去酒吧時,他感覺是「通過表現得像是一個浮誇版的自己,對一個活動進行了內測」。

我喜歡這種偏執多疑的說法:「保羅問她能否為『電腦』想出一個比『電腦』更加時新的詞,因為『電腦』這個詞似乎有些過時了,但人們仍在使用它,這有些可疑,彷彿這個詞本身具有某種智能,操縱文化來支持它,從而延續了它的使用周期。」

用林韜本來可以使用,但卻沒有用的一個比喻來說,保羅大多數時候都是在無聲地閃爍,就好像一個光標。這部小說如此散漫雜亂,以至於你會覺得盧·里德(Lou Reed)在整個1972年產生的那種感覺,肯定就跟這差不多。

與此同時,你也可以把《台北》想像成丹尼·博伊爾(Danny Boyle)以後要拍的一部電影,這位導演熱切的目光會一直跟隨着主人公,在他吸毒後前往全食超市。《台北》表面上看起來死氣沉沉,實則富有活力。

已經有人把林韜的文字跟布雷特·伊斯頓·埃利斯(Bret Easton Ellis)不動聲色的早期作品相提並論,埃利斯還為《台北》撰寫了推薦語。但是,林韜筆下也有一絲淡淡的安·比蒂(Ann Beattie)的味道。我希望他能將其發揚光大。林韜是一位社會小說家,描寫的青年男女主要是反社會的類型。他帶來了冬天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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