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晴舫
夾在一堆風風火火的日常新聞之中,唯一真正關乎新聞本身的新聞默默遭忽視,然而,卻象徵了時代的轉變。
初夏,美國芝加哥的《太陽時代報》為了不使紙媒破產,避免大規模裁員,決定砍掉整個攝影部門,從此不用攝影記者。全體記者配發一支iPhone,並接受手機攝影基礎課程。
法國哲學家羅蘭巴特認為,攝影化為藝術的唯一明證,即在「去消自身的媒介,不再是符號,化作了事物本身」。照片就像一名孩童伸指點物,不斷大叫,「看啊,看啊,那個,就是那個,就是那樣!」令羅蘭巴特傾倒的照片是含有「刺點」的照片,像根細針刺痛他,向他揭露「原本安然掩藏的事物」,反倒不是那種包藏創作野心、發揮暗房技巧的藝術照。
透過照片帶回現場
可是羅蘭巴特不愛報導攝影,雖然他宣稱「攝影是純粹的偶遇」。一雙恰好的目光,攝下偶然發生的剎那,那張畫面凝固了時代的塑像。原本一發生便消逝死亡的片刻,透過照片,瞬間在觀者面前復活,將觀者帶回現場,使觀者從不在場身分轉換成在場。也就是鏡頭帶著觀者一同「突襲」現場。但他嫌報導攝影就像色情相片一樣,過度單調統一,縱使時而震驚,卻不含「刺點」。他定義的「刺點」,必須含有換喻能力,也就是誘出觀者自身的情感記憶,使觀者看到照片時不由自主傾身向前,獻出自己來。
進入現代媒體產業,「刺點」不免變成了點閱率,倚賴的是羅蘭巴特其實不贊成的驚悚效果。能讓最多人從電腦螢幕前跳起來,讓最多人按鍵轉發,就是最具價值、最有「刺點」的影像。布魯克林發跡的最夯新媒體《罪惡媒體》(Vice Media)報導的「新聞」已不似傳統新聞被動追蹤事件,如埃及政變、美國政府監控網路、就業市場報告,而是積極搜尋難訪罕見、幾近祕辛的畫面,像是北韓妓女如何接客、跳火山自殺的人的屍體,讓躺在舒服沙發上滑平板的你坐直身子,最好眼球快掉下來。畫面的「刺點」本身即是新聞,全球傳媒大亨默多克宣稱罪惡媒體是新聞的未來。
鏡頭如獵人的槍枝
記者不再是旁觀者,而是主動出擊的獵人。美國作家蘇珊桑塔曾形容,鏡頭相當於獵人的槍枝,在此,新聞報導乃是獵人展示獵殺的成果,尤其,無論如何不能空手而回。而今,當重大新聞發生時,專業新聞媒體都會使用業餘者提供的畫面,即使畫質不清,畫面不斷晃動,有時根本也沒拍出什麼,只有一個對焦模糊的空景,證明拍攝者的在場,卻因為「在場」的獨斷性之無可取代, 所謂的「新聞事實」必得通過「在場」才能成立,而高點閱率似乎代表了大家視「在場」為新聞的最大「刺點」。
普立茲新聞獎的攝影獎將來可能不再頒給最有轉喻能力的新聞照片,而是最具現場性的相片。我在,故我拍;我拍,故我在。新聞照片與旅遊照片幾近矣。因此一支iPhone也就夠了。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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