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蕙
當萬人包圍國防部為洪仲丘討公道之際,我正趕赴畢業兩年的導生約,在餐廳中和他們共進午餐。
學生們興高采烈談著別後種種,一個個意興飛湍,熱情洋溢。當話題轉啊轉,轉到國防部時,所有人都沉默下來。洪仲丘和這些學生年齡相仿,境遇本該相似,但原本該屬於他的諸多繁華從此都與他絕緣了!荒謬的是:他人生的終了,不是因意外戲水溺斃或車禍喪生;不是損友械鬥傷亡或情路不順輕生,甚至也不是因為罹病猝死或久病厭世,而是活生生的被惡質的同袍凌虐致死,這種駭人聽聞的行徑,和蓄意謀殺有何兩樣!
原本以為這樣的事應該只會發生在四、五十餘年前的蔑視人權年代。當我還只是小學生時,鄰居剛念完研究所的大哥哥,帶著村人欣羨的祝福去服役,(小村莊裡唯一的研究生,就別提有多風光!家人有多榮耀了。)沒料到一位原本健健康康的青年昂藏地走進軍旅,卻在不到兩個月後的秋日午後,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被抬了回來!寡居的母親一陣天旋地轉,即刻崩潰瘋狂。奉命送回屍體的軍官,只推說病故。什麼病?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噤聲失語的年代,誰敢多加聞問!稚齡的我,只聽得那位發狂的母親夜半沿街觳觫嚎叫,聲聲刺骨寒;只看到年邁的祖父一夕之間白了頭髮,又豈止老淚縱橫!好好的一個家就這般全毀了,卻誰也不必負責任。這樣的記憶深植五十餘年,沒料到如今竟又遇上了。
我曾在軍中執教十九年,對某些長官的顢頇、迂闊算是徹底見識。軍中喜歡攀關係、講人情;必要時,因人設事,倉促暗地修法是一招(洪仲丘的體檢能迅速取得就是如此);鑽漏洞或文過飾非根本是尋常(刪除影帶畫面假裝罪行不存在也是)。我在裡頭為了升等吃盡苦頭。認真教書、寫論文,循正規方法一點用處也沒有。懂得察言觀色、吹捧阿諛者明顯受惠;而最厲害的莫過找關係寫八行書直搗黃龍。一個職缺出來,主其事者總是用道歉加期約方式打發我:「我知道你是個好老師。但我壓力好大,長官推薦信這麼大疊,我能怎麼辦?這回你讓一讓,下次機會來了,一定就輪到你。」就這樣期約下去,長官換人,再進行另一波期約。尤有甚者,我在教育部拿到副教授證書,卻還被迫簽下自願降階領兩年講師薪切結書,讓人氣結。
軍人本該效命疆場、捍衛國家,然而時值承平年代,波浪不興。一些不肖之徒,閒閒喝茶、看報之不足,接著酒色腥羶近身;然後是貪贓枉法;更下三濫者酒、色、財、氣樣樣精通,結黨營私、藏汙納垢,國家機器儼然黑社會,先用「說實話者可得到保密」引蛇出洞,套出實話後,再洩密讓集體霸凌來殲滅這些正直的人,這是何等齷齪!
根深柢固的威權體制那容得下挑戰!洪仲丘終究太過天真,他一不該相信直道而行的真理;二不該誤判形勢,輕忽邪惡的力量,遇到組鍊式的大小魔頭,注定得命喪黃泉。身為人父人母者,光想著仲丘在炎夏被關在窄隘且暗無天日、無法翻身的斗室內煎熬,就要痛哭失聲!何況被操練到氣喘乏力卻求救無門。尤其聽聞大體解剖劃過皮膚一瞬間,曾血流如注、四處噴散,怎不教天下父母同聲一哭!誰會相信在講究人權的二○一三年居然鬧出這樣的命案,這不是國家之恥是什麼!
(作者為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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