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英照
西元七五五年冬天,杜甫從長安到奉先(陜西蒲城)探視妻小。路上看到皇親大臣在華清宮縱情聲色,而嚴冬街頭,卻有凍死的骸骨。風雪中進得家門,聽到全家大小哭成一團,原來他的小兒子已經餓死。憂傷自責中,他寫下「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的長詩,裡面有兩句,你我都會背:「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那是開元天寶盛世,長安是當時地球上最繁華的城市。
今年元旦,當今地球上最繁華的城市紐約,正進行新舊市長的交接。新任市長白思豪(Bill de Brasio)以縮小貧富差距的訴求,拿到七三‧三四%的選票。就職當日,天寒地凍,他再一次向貧寒人民送暖,誓言為他們終結不公平的經濟社會待遇。美國是資本主義根深柢固的國家,主打貧富問題為什麼能撼動人心?這當然和貧富差距急速擴大有關。學者研究指出,一九八○年到二○○五年間,美國八○%的新增財富,被一%的人拿走。二○一一年有四六二○萬人生活在貧窮線下。
二○一一年五月,諾貝爾經濟獎得主史帝格里茲(Joseph E.Stiglitz)在浮華世界雜誌(Vanity Fair)的文章,標題就是「一%所有,一%所治,一%所享」(Of the 1%, by the 1%, for the 1%)。他指出,一%的人拿走全美國廿五%的所得,掌握四○%的財富。廿五年前,一%的人只有十二%的所得和卅三%的財富。同一時期,廣大的人民薪資倒退,生活痛苦,美國已經背離民有、民治、民享的理想。
文章發表後約四個月,二○一一年九月十七日,占領華爾街運動的群眾走上街頭,高舉標語嘶聲吶喊:「We are the 99%.(我們就是那百分之九十九)」;形同昭告世人,這是一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國度,而這正是富甲天下的美國。多少年拚經濟的結果,人均所得達到五萬美元,但分配嚴重不均,逼得人民大聲質問:為誰拚經濟?
史帝格里茲二○一二年出版的The Price of Inequality進一步指出,貧富差距擴大,不是憑空而降,而是市場力量和政治算計交互作用的結果。他呼籲政府要大刀闊斧的改革,終結這種獨厚頂層卻犧牲廣大人民的政經制度。他的觀點,引發仁智互見的回響。
最有力的回響來自歐巴馬總統。二○一三年三次重要演說,都強調要縮短貧富差距。他在一月廿一日的就職演說指出,如果只是少數人致富,但多數人的日子過不下去,這個國家不會成功。二月十二日的國情咨文更直指公司利潤已經到達歷史新高,但員工薪資卻文風不動。他宣布三年內基本工資要從時薪七‧二五美元提高到九美元;同時宣示要打造更多機會的階梯,讓努力的人能夠往上爬。
十二月四日他在華府智庫「美國進步中心(Center for American Progress)」的演說更強調,如何確保辛勤工作的每一個人,共享經濟發展的成果,是當代最為關鍵的挑戰。他指出,十%的人賺走全國五○%的所得,CEO的薪酬是員工平均薪資的二七三倍。這種分配不均也造成階層流動的僵化。生長在底層廿%家庭的小孩,成功爬到上層的機會不到五%,而且不止影響一代,還有代際的惡性循環。這樣的發展,影響經濟成長,降低社會信任,威脅民主根基,更動搖美國夢的基本價值。
有人認為拚經濟必然造成分配不均。但歐巴馬指出,歷史經驗顯示全民共享成長的年代,正是經濟發展最好的時期,而分配不均到達一定的程度,成長反而遲緩。
台灣經驗可以支持歐巴馬的觀點。台灣經濟奇蹟一向以兼顧快速發展和分配公平自豪。這樣的奇蹟,今天還存在嗎?有人從吉尼係數○‧三三八,所得最高和最低廿%的差距只有六‧一三倍,證明台灣的貧富差距不是問題。
但也有人看到所得最高和最低五%的差距,三年間從六十二倍(二○○七)上升到九十三倍(二○一○);坐享減稅利益的企業,雖然獲利超過百億元,員工還是只有二、三十K的薪水。貧富差距擴大,加上教育制度的變革,寒門子弟上不了頂尖大學,更難出人頭地。
這種認知的差距,凸顯相關資訊的不完整。主政者必須徹底瞭解台灣所得和財富分配的實際情況,對外詳細說明。更重要的是,政府應確立「為全民拚經濟」的政策,對於拉大貧富差距和僵化階層流動的關鍵制度,必須勇於改革,以確保拚經濟的成果,不被少數人壟斷。「奉先詠懷」不應該是杜甫的預言,成為千年之後台灣社會的寫照。
(中原大學講座教授、司法院前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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