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2014

李泰祥:除了音樂,我的人生並無可取

2014年1月2日,台灣最具知名度的作曲家、73歲的李泰祥先生去世。他最為人傳頌的作品是1970年代由歌手齊豫演唱的《橄欖樹》,不論在台灣或大陸都家喻戶曉,承載一代人的青春記憶。

李泰祥的作品數量太多,幅員太廣:橫跨古典樂、現代樂、實驗電子、流行歌曲、電影配樂、劇場配樂......於是嚴肅音樂圈的同行認為他「不務正業」,流行音樂圈的同行認為他「曲高和寡」。我其實很好奇李泰祥自己念茲在茲的代表作會是什麼?是他窮數十年之力、至死未能完成的清唱劇《大神祭》,和那許多因為編製過大,始終沒有搬上舞台,曲譜塵封至今的長篇巨制?還是傳唱最廣的《橄欖樹》、《一條日光大道》?




CFP



李泰祥很早就擺脫了「嚴肅音樂」、「通俗音樂」的門戶之見,他曾說:「好的音樂,是親和而不媚俗,應該喚起人類對『美』的崇高情操,並且積極地展開生命」。這番話若放在別人口裡,不免顯得陳義過高。但李泰祥說來,你我都覺得在情在理──他確實是窮畢生之力在貫徹這樣的理想。

李泰祥能以通俗手段炮製「雅樂」,把現代詩熔鑄成歌,也不憚深入荒漠,創作孤高冷僻的實驗音樂。1970年代,他曾一邊做知音寥寥的前衛音樂,一邊做最最「世俗」的電視廣告配樂和流行歌曲。他的前衛音樂實驗沖得比亞洲同行都遠,他的流行歌曲則兼有中樂的線條、古典的靈魂和搖滾的能量,直到現在,仍是台灣流行樂史作曲、編曲、製作各方面足堪仰望的高標。那些歌總有着天外飛來的奇崛旋律,總是極難駕馭,無怪乎能唱好李泰祥的歌者,個個都是樂史將才。然而最神奇的是,它們又是那樣易於入耳:聽李泰祥寫的歌,你不需要任何知識準備,只要願意張開耳朵,誰都能在遇見那些歌的瞬間,便知道那是天地至美。

我曾看過一本節目單,那是1977年李泰祥和實驗音樂組合「新樂小集」在台北實踐堂的公演。封面那幀黑白照,四位樂手莊重而夷然地坐在草地上,各自專註擺弄自己的樂器:李泰祥拉小提琴,兩位女樂手彈揚琴、古箏,金髮男子抱着西塔琴,敲着手鼓,畫面後方吊著一面鑼。他們的表情、髮式、衣服、樂器,乃至於屁股底下那片草地,都在透着孤絕的「七十年代先鋒感」。根據節目單記載,那天的演出上半場編製包括「錄音帶+現場演奏」、「木琴獨奏」、「錄音帶+影片+現場演奏」,接着中場休息,下半場完全即興演出,編製是「幻燈+影片+錄音帶+變音器+現場演奏」,那是一場早在七十年代便提前搬演的多媒體聲光實驗。

我曾在1970年代出刊的台灣《滾石雜誌》(即是「滾石唱片」的前身)翻到李泰祥前衛演出的實況報導。記者寫道:那「音樂」並沒有易於辨認的旋律,樂手在主奏樂器之外,還敲打五金工具之類物事,觀眾為之瞠目。中場休息之後,原本就沒坐滿的觀眾席又走掉不少人,剩下一排排空蕩蕩的座位。

然而就在「新樂小集」演出同一年,李泰祥在新格唱片出版了他編曲、指揮的《鄉土‧民謠》演奏專輯,改編耳熟能詳的民間歌謠,極受歡迎,創下全台近二十萬張的銷售成績。1978年,李泰祥在台灣「金韻獎」比賽聽到一個台大人類系女孩的歌聲,驚為天人。1979年,這位叫齊豫的女孩錄下了李泰祥作曲、編曲、指揮的《橄欖樹》、《歡顏》、《走在雨中》、《答案》,從此改寫台灣流行音樂史。

李泰祥就是有這樣的本領:雙腳踏在市場光譜冷與熱的極端,而都交出令人咋舌的成績單。

我和李泰祥先生並不熟,因為我所從事的電台工作,有機會在人堆里與他見過幾次面,但絕對談不上私交。唯一一次有機會和他說了比較多的話,是在2005年一次慶功宴會場。那天晚上,《永遠的未央歌》演唱會在台北國父紀念館舉行,紀念台灣「校園民歌」風潮三十周年。女歌手萬芳遙遙對着觀眾席的李泰祥,傾其所有,唱出了他所創作的名曲《走在雨中》足以傳世的版本。曲罷,李泰祥起立鼓掌,眼中有淚。

那晚在台北「主婦之店」辦慶功宴,巨星雲集,店裡歌手駐唱的小舞台很快被還沒唱過癮的民歌手們霸佔,當天在場的客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那個時代,哪個歌手不欠李老師一份情?大家簡直是排着隊到他桌前致意。那時李泰祥罹患帕金森氏症已經17年,行動愈來愈不靈便。聚會中途,他要起身去洗手間,旁人急着攙,他眨着眼睛不讓扶,一個人瘦瘦的,危顫顫站在那兒。歌手許景淳急忙說:把桌椅拿開,讓個走道出來!眾人七手八腳挪開了路障,李泰祥眯上眼,像跳遠選手那樣靜靜凝望「跑道」彼端,然後覷準時機,大跨步一跳、二跳、三跳、四跳,漂亮抵達目的地。

眾人大力鼓掌,像是目睹了奧運紀錄。李泰祥露出頑皮的微笑,頷首答禮。我想起詩人杜十三的形容:「帕金森氏症對李泰祥來說,就像長了顆青春痘。」

夜很深了,李泰祥見台上眾人唱得興起,也晃晃悠悠走上舞台,領着大家唱起《一條日光大道》。這些年,只要有機會上台,手上拿着麥克風,他總會領唱這首歌。直到最後,他已無法言語,仍會揚手指揮來探望他的學生、故舊一塊兒高唱:

拋下未乾的被褥,睡芳香的稻草床

陽光為我們烤金色的餅

啊,河童你要到哪裡去?現在已經天晴

陽光灑遍你的全身,我只要在大道上奔走

啊,上路吧,雨季過去了

啊,上路吧!

想到李泰祥的形象,腦海首先出現那雙老是瞪得大大的眼睛,永遠閃着孩子似的好奇的光。即使在生命盡頭,記者拍下枯槁卧床的李泰祥,那雙眼睛依舊澄澈明亮。他的耳朵也是極厲害的:那幀照片里,大師的耳輪依舊豐滿美麗──那雙耳朵樣子真好,確實是一對配得上偉大音樂家的,體面的兵器。

1988年起,李泰祥罹患帕金森症,久病纏身,晚年生活幾乎可以用「潦倒」形容。在台北的住處一搬再搬,離市中心愈來愈遠,房子愈住愈寒磣,唯獨客廳中央永遠擺着一對多年前巨資購置的Thiel落地式揚聲器。當年霸氣逼人的銘器,如今也舊了、殘了,像落難的貴族,一身襤褸,仍要努力擺出體面的表情。

2013年冬,李泰祥病重入院,已是甲狀腺癌末期。弟弟李泰銘說,連醫生看了掃描片,都驚嘆他竟然能以幾乎不可能的條件頑強存活。當一切醫療手段都已窮盡,家人安排他住進安寧病房,希望他能少吃點苦。最後那段時間,喉頭腫瘤使他無法插管也無法進食,每天的抽痰形同酷刑。李泰祥口不能言,身體失去行動能力,只能眨眼、蹬腿,然而他神智始終清明,耳朵始終敏銳。病房稍有雜音,他就無法入睡。然而家人只要放他摯愛的馬勒作品,焦躁的李泰祥就會平靜下來。

後來,李泰祥移住單人房,晚上總算得以安眠。照顧他的弟弟李泰銘遇到新的難題:大哥需要很多很多音樂,他除了照料李泰祥的生理狀況,還得兼任DJ,上山下海找音樂放給他聽。而能讓大哥入耳的音樂,不是隨隨便便找得來的。泰銘自己也是音樂人,竟亦不免疲於奔命了。

2013年11月底,我接到泰銘電話。他說:他當大哥的DJ已經腸枯思竭,非常需要支援,問我能不能錄些簡單的話,找些合適的音樂給李老師聽。我們正愁沒有機會回報李老師呢,當然義不容辭。於是連夜聯繫了幾位做音樂、做廣播的朋友和長輩,大家各自錄一輯專為這位特殊聽眾製作的「迷你節目」。

我並不知道其他人錄了什麼,這件事有點像是我們各自講悄悄話給李老師聽。我挑給李老師的曲子,是法國爵士鋼琴家米榭·派卓契亞尼(Michel Petrucciani)的《一百顆心》。這位鋼琴家是罹患侏儒症的「玻璃娃娃」,一身病痛卻沒有壓抑他噴發的才情。僅20歲,他就錄下了這首美麗不可方物的獨奏曲。彈到後面,鋼琴家竟和着琴音吹起口哨,哨音跟着琴音一起飄飛,愈飛愈高,愈飛愈遠……

我把這段背景故事錄在樂曲之前,寄給了泰銘。後來他告訴我:他放這段錄音的時候,哥哥聚精會神地聽,乾澀的雙眼漸漸濕潤起來。

李泰祥2001年的專輯《自彼次遇到你》,將新創曲與經典舊作以室內樂方式重編演唱,算是一次畢生歌曲創作的總回顧。當時主流唱片公司興趣稀缺,只有獨立廠牌「金革唱片」願意攬下這企劃,製作費也很拮据,勉強支應錄音成本。然而李泰祥做這張專輯,竟然花了整整13個月。光是標題曲一首歌就耗掉四個月,無數次修改重錄,每天工作長達15小時,把擔任錄音師的弟弟李泰銘都快逼瘋了。李泰銘形容哥哥「像惡魔般要求他想要的」,逼得他發誓再也不和哥哥合作。但李泰祥又會回過頭安慰弟弟:我們好好做,這張一定可以分到不少版稅。泰銘聞言,只有苦笑。

事後證明他確實不該過度樂觀:《自彼次遇到你》在台灣只賣了寥寥四千張。

然而,那是一張何等美麗的專輯啊。2002年,香港歌手黃耀明和張國榮合作了一首歌《這麼遠、那麼近》,歌中張國榮即興念了許多口白,和黃耀明的唱詞前後呼應。當黃耀明唱道:「喜歡的歌,差不多吧?」張國榮應了一句:「李泰祥嘅新唱片,你買咗未」?那「李泰祥嘅新唱片」,便是《自彼次遇到你》。

資深錄音師徐崇憲和大師合作多年,他曾聽李泰祥自謂:「除了音樂,我的人生並無可取。」我想,他這麼說並不是客氣,而是帶了幾分苦澀的自嘲。

李泰銘透露,有一天晚上,哥哥來電要他到家裡會面,口氣沮喪。泰銘推開門,家裡一片黑,只點着蠟燭,估計是沒繳電費,被斷電了。哥哥雙眼泛紅地說:「我們怎麼這麼笨,做不出市場要的東西?怎麼這麼不爭氣?」

李泰祥半生顛沛,一輩子沒有過上幾天舒服日子,名下從來不曾置產。許多人不明就裡,以為他光靠《橄欖樹》、《歡顏》、《不要告別》、《你是我所有的回憶》這些名曲的版稅就吃喝不盡,殊不知早年那些歌,幾乎都是一首兩、三千塊錢台幣賣斷給唱片公司。之後專輯賣得再好、翻唱的歌星再多,原創者也分不到半毛錢。

泰銘說:後來哥哥也曾和唱片公司談好版稅分紅條件,但他求好心切,做音樂總是一磨再磨──唱片公司給他120萬台幣,他卻花了150萬。泰銘形容哥哥為了追求完美,「完全失控不理會預算」。最後經費嚴重超支,結算下來反而欠唱片公司一筆錢,只好拿版稅抵債。甚至有的案子,直到現在還在用版稅抵扣超支的負債。

所以,別跟我說台灣樂壇多麼輝煌、多麼神氣。你看這麼多年了,台灣連一個李泰祥也供不起。

1970年代,李泰祥為了糊口,曾創作好幾百首電視廣告歌,其中最著名的莫過於1974年他親自創作、演唱的《野狼一二五》摩托車廣告。這支廣告播映多年,傳唱極廣,讓」野狼一二五「成功成為台灣摩托車的傳奇品牌。然而當年錄這首廣告歌,李泰祥還是賠了錢:他找了一位男歌星來唱,但因為李泰祥連30秒的廣告歌旋律都寫得奇峰險崛,那位歌星一遍遍唱到喉嚨都啞了,還是不行。眼看錄音室費用已經嚴重超支,李泰祥只好親自進錄音室唱,只花15分鐘,就完成了這首台灣廣告史上最著名的主題曲。

《野狼一二五》也是李泰祥習樂的女兒李若菱最喜歡的父親作品──李泰祥辭世前一日,若菱還在父親床前唱這首歌給他聽。幾句短短的歌詞,確實是李泰祥個性的寫照:

我從山林來,越過綠野

穿過溝溪向前行

野狼,野狼野狼

豪邁奔放,不怕路艱險

任我遨遊,史帝田鐵

三陽野狼一二五!

這位祖上來自台灣東海岸山林之中的阿美族原住民,畢生穿過多少溝溪、行過多少艱險,憑的不就是那一股「豪邁奔放」的熱情,和「任我遨遊」的壯志?

李泰祥辭世次日,女兒若菱在她的facebook留言板寫下這麼一段話:

「我們家的老人家已經先騎他的野狼一二五去豪邁奔放,不怕路艱險,任我遨遊,史帝田鐵去啦。」

是啊,大師終於不用再受病苦折磨,得以自在遨遊了。您放心走,接下來的事,就是留在這頭的我們的功課了。

更正:本文早先版本將李泰祥2001年的專輯《自彼此遇到你》描述為他最後一張專輯,此處已更正。他最後一張專輯為2003年的《雲在頭上飛》。




馬世芳是台灣作家、廣播人,長居台北。代表作包括文集《地下鄉愁藍調》、《昨日書》。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