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7/2013

好男人都上哪兒去了?

華爾街日報

沒多久之前,普通的美國男人在二十多歲的年紀就可以完成大多數成家立業的重要指標:取得高中學歷、實現經濟獨立、結婚生子。今時今日,大多數二十多歲的男人卻陷身於一種新奇的過渡狀態,其中既有負責任的自立精神,也摻雜著荷爾蒙作用之下的青春期特征。這種“半成年”狀態有許多可取之處,對那些受過大學教育的人來說尤其如此。不過,事到如今,我們必須正視一個業已為眾多沮喪失意的年青女性所熟知的事實:這樣的狀態並不能帶來最好的男性特質。

喜劇作家茱莉﹒克勞斯納(Julie Klausner)曾於2010年出版過一本感人至深的有趣書籍:《你的樂隊我沒興趣:我約會過的獨立搖滾樂手、信託投資人、色情作者、罪犯、善於識別假貨的時尚人士以及其他一些傻冒帶給我的教訓》(I Don't Care About Your Band: What I Learned from Indie Rockers, Trust Funders, Pornographers, Felons, Faux-Sensitive Hipsters and Other Guys I've Dated)。她如是寫道:我們已經煩透了跟“傻冒”膩在一起的日子。克勞斯納所說的“傻冒”指的是這樣一些男性,他們既不是男孩,也不是男人,而是一種介於兩者之間的東西。一位女士在為克勞斯納著作所寫的書評中寫道:傻冒們成天談論《星球大戰》(Star Wars),完全沒意識到那部電影只適合年紀比他們小一半的人。傻冒們心目中的完美夜晚是跟自己樂隊裡的人一起玩遊戲機,或者是跟大學時代的朋友一起去拉斯維加斯……他們更像是需要我們照料的小孩,卻不像開車送我們回家的父輩。讀這本書的時候,我不得不多次停下來思考:對啊,我以前不也跟這種人約會過嗎?

對我們當中的大多數人來說,孳生半成年狀態的文化生境已經不再是什麼引人注目的東西。說到底,將近二十年以來,流行文化當中一直都擠滿了各式各樣的“半成人”。上世紀九十年代早期,好萊塢用《單身貴族》(Singles)、《四個畢業生》(Reality Bites)、《疊影狂花》(Single White Female)和《全職浪子》(Swingers)之類的電影為這股風氣開了先河。不久之後,電視也趕來推波助瀾,為我們提供了一系列可愛的半成人組合:莫妮卡(Monica)、喬伊(Joey)、瑞秋(Rachel)和羅斯(Ross)(《老友記》);傑瑞(Jerry)、愛琳(Elaine)、喬治(George)和克拉默(Kramer)(《宋飛傳》);以及卡莉(Carrie)、米蘭達(Miranda)(《欲望都市》),等等等等。

熟悉歸熟悉,半成年狀態終究還是反映了社會的一個重大進步。毫不夸張地說,如今的社會上存在著大批獨立生活的單身男女,這些男女又擁有足以讓自己免除下廚之勞的大筆可支配收入,這是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全新局面。沒錯,西方歷史上以前也有過年青人等到年近三十才結婚的時候;沒錯,辦公室女郎和律師單身漢早就已經開始在各個城市裡上班娛樂,這樣的狀況已經存在了超過一個世紀。不過,他們的人數和他們的收入來源始終都處於相對有限的狀態。今天的半成人卻和以往不同,已經在人口當中佔到了一個很大的比例。

現今的半成年狀態還有一個跟以往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它徹底顛覆了傳統的性別等級。在半成人當中,居於主導地位的性別是女性。她們接受大學教育的比例比男性高(在25歲至34歲的美國人當中,34%的女性擁有學士學位,男性的這一比例則只有27%),學習成績也比男性好。正如大多數教授所指出的那樣,她們還比男性更自信、更有幹勁。這些優勢會伴隨女性從20歲走到30歲,結果便是她們比男性更有機會繼續深造,也更有機會得到升遷。更有甚者,在不少城市當中,她們的收入也超過了自己的兄弟和男友。

盡管如此,對這些女人來說,一個關鍵的問題卻始終揮之不去:好男人都上哪兒去了呢?她們的男性同齡人往往是些長不大的老學生、笨頭笨腦的怪物或者骯臟邋遢的懶鬼──這樣的性別鴻溝在導演賈德﹒阿帕圖(Judd Apatow)2007年的影片《好孕臨門》(Knocked Up)當中得到了完美的呈現。影片的男主角是23歲的本﹒斯通(Ben Stone),由塞斯﹒羅根(Seth Rogen)飾演。有一次喝醉酒之後,本和凱薩琳﹒海格爾(Katherine Heigl)飾演的愛麗森﹒斯科特(Allison Scott)上了床,後者由此懷孕。本和一群窮酸邋遢的朋友一起住在洛杉磯的一個臨時居所裡,每天只知道打遊戲和吸大麻,想辦個色情網站也沒成功。與他相反,愛麗森是一個正在躥紅的電視記者,住的是一套整潔的公寓,屋裡的床單和毛巾看著也挺幹淨。決定留下肚裡的孩子之後,她馬上做好了所有的籌划,隨後便付諸實施。本卻只能跌跌撞撞地一路前行,努力變成一個有所擔當的成年人。

如此說來,這些半成人是從哪裡來的呢?你興許會以為,原因在於一些被人慣壞了的24歲青年拼命想延續學生時代喝酒泡妞的生活,方法是利用娘老子的慷慨。不過,真實的原因並不是這麼簡單。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高學歷帶來的經濟優勢──也就是所謂的“大學紅利”──急劇提高。1960至2000年之間,年青人上大學或者讀研究生的比例翻了不止一番。在這個“知識經濟”的時代,好工作屬於那些有文憑的人。與此同時,拿文憑是一件很耗時間的事情。

另一個因素也讓走向成年的道路變得更加漫長,那就是越來越像迷宮的勞動力市場。過去幾十年當中,經濟擴張和數碼革命已經把高端勞動力市場變成了一個競爭慘烈的地方,競爭的目標都是些最刺激、最需要創意、最有派頭的工作。那些誘人的工作往往都需要志向遠大的年青男女翻來覆去地折騰許多年,在學校和實習場所之間輾轉、在實習場所和工作地點之間輾轉、在不同工作之間橫向或縱向輾轉,還可能在美國和其他國家的不同城市之間輾轉。知識經濟為受過良好教育的年青人提供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會,讓他們可以按個人的喜好來考慮工作問題。他們要的不僅僅是工作,而是“事業”,要的是一個可以施展自身才幹、表達心底激情的崗位,還希望通過事業來塑造自我身份。對於今天的半成人來說,“你是做什麼的”幾乎可以跟“你是什麼人”劃等號,成家的事情卻很少會得到他們的重視。

半成人階段跟青春期有幾分相似,後者是二十世紀中期才有的一個概念,那時候,美國那些十多歲的少年被人從田野和工廠裡趕進了一個新興的機構──高中。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窮人和新移民都沒有什麼青春期生活,因為他們的家庭承擔不起勞動力和收入的損失,他們就只好跳過青春期、直接走上工作崗位。不過,美國漸漸地富了起來,由此就有了空間和時間上的余裕,可以打造教育程度更高的市民階層和勞動力大軍。很快,十幾歲的少年就成了一個商業上和文化上的明星群體,還獲得了一張專屬於自己的心理分析報告。青春期心理權威之一埃裡克﹒埃裡克森(Erik Erikson)將這個時期形容為一次“暫停”,亦即童年和成年之間的一個過渡時期,以角色混淆、情感混亂和身份沖突為特征。

跟二十世紀的青春期少年一樣,今天的半成人也在等待成年。各路商家和文化人都在推波助瀾,旨在把半成人狀態提升到生活方式的高度。此外,跟青春期一樣,半成人階段也是一種存在階級基礎的社會現象,只屬於那些相對富裕的人。在這個知識經濟的時代,沒有四年大學文憑的人是無法搶到眾人艷羨的工作的。

不過,半成人也跟青春期少年有一個重大的區別,那就是他們會為自己寫傳記,而且是從頭開始寫。社會學家們用“人生劇本”這個術語來概括某個特定社會為人生大事及人生重要舞台排出的序列。這樣的劇本因文化而異,基本的情節卻深植於我們的生物天性之中。青春期這個概念的發明並沒有改寫美國式人生劇本當中的主要章節。有了青春期以後,成人這個概念依然是指那個肩負大部分經濟和文化建設任務的群體。就女人而言,核心任務通常是日復一日地養育下一代;對男人來說,核心任務則是為妻兒提供保護和生活資料。按照這個劇本演下去,你就會變成一個成人,暫時擔起維持社會秩序的責任,直到你步入暮年、繼而撒手人寰為止。

可是,與青春期少年不同,半成人並不知道未來應該是什麼模樣。對他們來說,婚姻和父母之責都可以表現為許多形式,完全省略也不是問題。1970年,25歲到29歲的美國人當中只有16%從來沒結過婚;到了今天,這個比例則是驚人卻真實的55%。在美國,第一次結婚的平均年齡日益向著30歲靠近(歐洲的許多地方已經突破了這一大關)。不足為奇的是,為數眾多的美國年青人都在經歷一場“四分之一人生危機”,沮喪不已地擔心著自己的未來。

在這個立業艱難的時代,各位半成人即便選擇了成家,成家的時間也是史無前例地晚。丈夫、妻子和孩子都會對自由自在的生活形成拖累,而自由自在的生活又是早期職業發展和身份探索的必要條件。除此之外,半成人狀態本身也對尋找配偶的原始活動構成了障礙。它推遲了穩定的自我意識形成的時間,大幅度提高了潛在配偶的數量,搞亂了求愛的常規,還助長了人們對婚姻意義的懷疑。許多數字都可以証明這一點,這裡只舉其中一組:1970年,25歲的人當中有將近十分之七處於已婚狀態;2000年,同年齡的人當中只有三分之一實現了這個重要的人生目標。

最晚從十九世紀中期開始,美國男人就一直在奮力尋找一個可以接受的成人身份。我們總是聽人說,一旦男人踏出家門、開始在辦公室和工廠裡上班,女人就被圈在了家裡,忍受各種各樣的痛苦。不過,真相似乎是,男人也不怎麼喜歡這樣的安排。他們對中產階級生活當中的種種乏味規矩避之唯恐不及,後來又對郊區客廳裡的種種陳腐活動敬謝不敏,於是就轉向打獵釣魚之類的業余愛好和探險活動。到了二十世紀中期,一些做了父親的人先是拒絕花錢買電視這種新玩意兒,後來又改變了主意,原因是電視裡有了拳擊比賽和棒球比賽。《花花公子》(Playboy)雜志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問世,似乎是對男性馴化過程的一份終極抗議;想一想這本雜志的名字,你就可以知道,男人是多麼不願意變成家養動物。

從拒絕家庭生活這方面來說,這裡的“花花公子”就是今天那些半成人男性的先聲。不過,跟喜歡爵士樂和藝術的“花花公子”不同,我們這個時代的叛逆男孩屬於動物世界。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粗俗下流、廣受歡迎的“男孩”雜志《Maxim》從英國來到了美國。這本雜志的理念和格調十分幼稚、十足野性,跟它比起來,《花花公子》簡直就像是加繆(Camus)的作品。

與《Maxim》的到來同時,年青男人紛紛轉向“喜劇中心”(Comedy Central)、“卡通網路”(Cartoon Network)和Spike之類的有線電視頻道。這些頻道以男性為目標受眾,由節目內容可知,受眾的口味都還停留在青春期。他們愛看斯蒂夫﹒卡瑞爾(Steve Carell)、盧克﹒威爾遜(Luke Wilson)、歐文﹒威爾遜(Owen Wilson)、金﹒凱利(Jim Carrey)、亞當﹒桑德勒(Adam Sandler)、威爾﹒法雷爾(Will Farrell)和塞斯﹒羅根等“老男孩”出演的電影,為他們那些妙不可言的汽車碰撞、下流笑話、胸胯特寫以及喝啤酒比賽之類的男童惡作劇而歡呼。在以前,美國人的活力和樂天精神總是會給外國人留下朝氣蓬勃乃至天真幼稚的印象。不過,發展到這個地步就有點兒太過分了。

這樣的幼稚和淺薄該作何解釋呢?按我看,它體現了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我們的文化沒有為男性的社會角色提供一個明確的定義。幾乎普遍適用於所有文明的一條規律是,女孩只需要生理成熟就可以變成女人,男孩卻要經歷一番考驗才能變成男人。他們必須証明自己的勇氣和體格,要不就得証明自己已經掌握了一些必要的技能,最終目的則是証明自己有能力承擔提供保護和養家糊口的責任。然而,今時今日,女性正在我們的發達經濟之中高歌猛進,丈夫和父親就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曾經為合格男人所必需的種種特質──堅韌、克制、勇敢、忠誠──也已經落後於時代,甚至還有點兒讓人尷尬。

如今的半成人男性就像是一出戲裡的一名演員,但卻不知道台詞,只知道什麼東西不能說。他必須在競爭慘烈的市場上搏殺,但又不能表現得太專橫,也不能表現得太自信。他應該體貼殷勤,同時又不能羅裡羅嗦,應該精明強幹,同時又不能驕傲自大。雪上加霜的是,身為一名單身漢,他身邊的顧問和知己通常都是些野性未馴的家伙,跟他自己一模一樣。

單身漢從來都不是文明大戲當中最負責任的演員;跟那些主動承攬丈夫和父親角色的男人相比,他們依然是麻煩更多、成功更少的一群。所以呢,如果他們當中的一些人繼續在充斥著《星球大戰》海報和癟啤酒罐的屋子裡生活、繼續把女人當成一次性的雌激素玩具,我們可以感到厭惡,但卻不應該感到驚訝。

手頭相對寬裕、沒有家庭的負擔、又有一大堆媒介致力於滿足自己的所有欲望,年青的單身漢完全可以選擇在豬窩裡過活──他們也經常這麼幹。女人可以忍他們一段時間,之後卻會感到恐懼和厭惡,接下來要麼徹底放棄擁有丈夫和孩子的希望,要麼就撇開這些讓人頭痛的男人、直接去問精子銀行要DNA。可是,女人做出的這些理性選擇只會成為男人沉迷於童稚階段的藉口。他們幹嗎要長大呢?反正也沒人需要他們。他們用不著採取任何行動。

他們完全可以再來一罐啤酒。

──改編自凱﹒希莫維茨(Kay S. Hymowitz)的《重振雄風:女人的崛起如何將男人變成了男孩》(Manning Up: How the Rise of Women Has Turned Men Into Boys),此書即將由Basic Books出版社出版,出版日期是3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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