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襄
有位老友許久未見了,年輕時熱愛自然,想要奉獻所學於生態保育,因而一直待在我們所熱愛的野外環境,從事哺乳類動物調查。
他坐在對面,仍舊穿著暗綠色的野外衣服。三四年未見,自是無所不聊,但最侃侃而談的,還是他研究多年的最愛。廿多年了,他繼續在孤獨地研究某一台灣高山的大型哺乳類。那種哺乳類動物,很多人一輩子在野外都不會看到,連他自己也只有幾十回的照面。但從排遺、食草和足跡等等線索,他鑽研其生態行為,變成此一領域的頂尖好手。十年前他便樂在其中,如今還熱中談這種動物,相信再過十年,恐怕也會繼續談。
只有野外調查,當然難以成為職業,他還努力讀到博士。只是這一行職缺有限,熬磨多年,迄今仍無法獲得正常教職和保障工作。當別的同學選擇生科,或轉為其他高科技產業,人生的第一桶金或第二桶都早賺到時,他仍在外頭租貸,連一點積蓄都沒有,婚姻更是遙遙無期。再怎麼看,都只有江宜樺院長在意的,一個馬桶的幸福指數。
朋友際遇如是,我們難免會慨歎,還好自己及早就認清事實,沒有因浪漫的理想而一頭栽了進去。或者,在人生的起跑線上落後。我們始終緊跟主流認定的價值,如今才有份安穩的工作,不愁吃穿。甚而,逐漸嫻熟好吃的美食餐廳,懂得投資理財,精於時尚購物,知道流行趨勢。更因為結婚生子,開始煩惱孩子的成長。
當我們關心著整個社會變遷、物價高漲,他似乎無閒暇,也沒餘裕計較這些生活指數的壓力。相信每一個人都有這樣少數的朋友。在人生的道路上,因為理想,跟我們選擇了不同的路向,仍在痴呆地堅持自己喜愛的工作。
我們或會為同學惋惜,覺得他生錯時代,或者在生命的重要關鍵點,選錯了方向。如果自己的孩子以後同樣喜歡這類學科,最好也不要只懂野外調查,而不認清此行業的機會在哪。
我們分手後,他即將去轉運站搭車,再度深入南部山區調查。我坐上車,目送他肩著大背包的背影沒入霓虹燈影。車窗外的街道,人來人往營營苟苟。我閉目沉思,念頭一轉,不禁有些動容,萌生感謝之心。
還好,還有老友這樣堅持的工作者。台灣不是只有我們這樣認清現實的主流,而是仍有他這樣帶著傻勁的人。
我們社會最美好的部分,許是仍有很多這樣異質者的存在。在不同領域,選擇一個冷門的行業,待遇不高,根本無升遷機會,但他毫不計較,繼續專心地孤獨地摸索自己的工作,不是為了熬出頭,或者另創新局,終朝一日得到什麼尊榮。
不,他只埋身於自己的喜好,一個永遠不受到重視的小行業。終其一輩,或許只有少數人知曉,得不到一絲絲尊敬,但他甘之如飴。
一個人痴心地為理想工作,以其專業的堅持,滿足於其中,自始不曾放棄。我們得感謝他的存在,讓我們得以見識人生的執著,以及任何事業都有其天地的情境,而不是盲從於單一價值的生活。
我們的家園被肯定,有時是因他們的存在而顯得充滿各種可能的創造,不是只有一群像你我這樣,害怕失去高經濟成長,害怕老無所終的人。是這些我們以為輸在起跑點,也輸在人生方向的職場失敗者,讓多樣的台灣在不同底層散發不同光澤,或者不發光。
當新加坡和香港的人都想移民時,台灣因而繼續被我們視為,仍可安家樂業,還有些許夢想的地方。
(作者為自然生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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