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路/作家
佔中公投之前,北京發表一紙措詞嚴厲的白皮書,香港的未來,快速下成一盤死棋。
矛盾尖銳化,肇致難以收拾的結局,其實是結構的必然。而這「必然」早已露出端倪:十七年前的七月一日,陳方安生身上的紅旗袍是個隱喻。
一九九七年回歸儀式當時,身居香港公務員之首的陳方安生穿了件大紅旗袍,視覺上十分突兀。
在英國治下,陳方安生備受港英殖民政府提拔,曾擔任首位華人布政司,並被西方媒體加封「香港鐵娘子」名號。正因為她自覺身分可疑,難被北京信任,回歸之日,「中國紅」的吸睛旗袍,表態效忠的意圖十分明顯。
那一年,豈只陳方安生,大小回歸慶典,名流仕女競相穿上旗袍唐裝。而香港各種場合,劉德華等大牌藝人唱著《中國心》、《我是中國人》,努力交心。
如果不覺血統堪慮,何必高唱「不管生在哪裡,我是中國人;無論死在何處,誓做中國魂」的《我是中國人》?莫非在掩飾本身都起疑的什麼?
簡單說,由於香港的身世,包括已奠下基礎的民主與法治,北京不可能全盤信任香港人。
果然,問題次第出現。價值觀與生活習慣等差異極大的情況下,人民頻密往來反而激化港中矛盾!奶粉、自駕遊、蝗蟲論、孕婦床位、雙非嬰兒…一件件挑動彼此的敏感神經,到了便溺大戰,雙方的積怨達於最高點。六月初,香港民眾攻進立法會大堂,對北京意味著嚴重的挑釁。明天七一遊行,預估五十萬人將走上街頭,接下去「佔中」行動箭在弦上,香港與北京如同對駛的兩列車廂,某個時間點勢必災難性的相撞。
尤其六月十日發佈的那份白皮書是火上澆油,從此再無轉圜空間!說什麼「兩制」不能高於「一國」、香港不存在「剩餘權力」,又說什麼香港自治的唯一來源是中央授權等等,看在港人眼裡,等於宣布摧毀「兩制」;白皮書更直接寫明,行政長官人選必須「愛」國「愛」港,其中無視香港的司法獨立,還規定法官與司法人員在內的「治港者」也需符合「愛」國「愛」港的「基本政治要求」。「愛」的情感發自內心,原本無需言明,一旦白紙黑字寫清楚,這般overdo it,正好像多年前陳方安生身上那件紅旗袍,愈是強調,愈存著欲蓋彌彰的什麼,顯現的是雙方疑忌之深。
衝突激化至此,關鍵是一開始就存在的疑忌,演變成今日無以收拾的局面。
換句話說,北京面對香港,想的只是收回失地的歷史意義,從未真正地理解與尊重香港的民主法治;正好像北京面對台灣,懷的既是「統一大業」的企圖心,就無從理解台灣社會多元的價值。
七一大遊行在即,彭博新聞刊出《Is This the Death of Hong Kong?》的文章,呼應著十九年「Fortune」雜誌封面故事《Death of Hong Kong》的預言。而香港的前景確實令人憂心,香港正由閃亮的東方之珠,漸漸黯淡成中國一個沿海城市。至於當年一襲紅旗袍慶回歸的陳方安生,早已對北京不存幻想,近年成為泛民主陣營的一員。她領導的組織「香港2020」主張真普選。這個月在「紐約時報」專訪中,她更高分貝批評北京的白皮書,認為香港自治正備受威脅。
今日香港,明日你我。無論跨海來的特使如何堆著微笑、統戰方式如何「入島入戶入腦」,在體制、價值觀、生活習慣、民主進程等差異極大的情況下,深化的來往必然激化衝突,其心必異的揣測一步步導致決裂,其實是結構的必然,也是所謂「深水區」的真實前景。
從紅旗袍…到白皮書,這則香港故事的隱喻,對說出香港人命運與台灣一律「無關」的馬英九,最應該認真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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